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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四十歲那年,他跟他的卡車開出了軌道

作者簡介

  黃詠梅,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現居杭州。在《人民文學》《花城》《鍾山》《收獲》《十月》等雜誌發表小說近百萬字。在《鍾山》雜誌發表長篇小說《一本正經》以及若乾中短篇,其中《負一層》《單雙》進入2005、2006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作品收入多種選刊和年度小說選本,部分獲獎。出版有小說《一本正經》《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

父親的後照鏡

文│黃詠梅

父親生於1949年。過去,他總是響亮地跟別人說,我跟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不過,很久沒聽他再這麽說了。退休前,父親是個貨運司機,跑長途。那些年月,汽車司機是很紅的,跟副食品店員、紡織工人合稱“三件寶”。父親跟人炫耀光輝歲月,總是說,他最遠跑到過天路,“呀拉唆,那就是青藏高原……”一說,肯定就要唱。天曉得父親是哪個年代開到過天路的。別人要是問起,天路是一條怎麽樣的路?他無言以答,只顧哼“呀拉唆”,一哼沒個完,好像他記憶裡那條天路,開不到盡頭,還時常超速,把人撇在後照鏡都看不見的拐彎處。

公路上拖著大皮卡的那些貨車司機,敞開車窗,赤著膊,肩頭掛根油膩膩的毛巾,邊扭動方向盤邊朝窗外吐痰,或者逆著風大聲講粗話。父親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他無論跑多遠,都穿得整整齊齊的,第二顆扣子永遠扣牢以支撐衣領的挺拔,皮帶卡在第二或第三隻眼上,坐再久也不松懈。90年代初,發膠剛剛開始流行那陣,父親的車上就一直備著一瓶,風從來吹不動他的大背頭。人們說,父親倒像一個開禮儀車的,後邊那一大卡車的貨物,就像一支儀仗隊,父親領著他們在盤山公路、國道上拉練。我記得很清楚,父親的駕駛室上掛著一個小相框,倒不是常見的平安符之類的東西,也不是毛主席肖像,是他80年代在彩虹照相館拍的4寸藝術照。所謂藝術照,也就是在黑白相片的基礎上,塗上些彩色,眉毛加黑了,嘴唇微紅,襯衫塗成了藍色。坐在抖嘰抖嘰的駕駛椅上,父親看看遠方的路,又看看近前的藝術照,心裡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露出了跟那照片一樣的笑容,臭美地、轟隆隆地開向目的地。父親的車開得並不快,他說,開得再快,也快不過前方那團雲,一眼是這樣,再下一眼,就跑樣了,所以,著急啥呢?父親不著急。父親在路上跑的時候,感覺不到時光飛速,每次回家看看日歷,摸摸腦袋,哎呀,這個月又窮啦?後來,我從物理課上學到了絕對運動定理,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於靜止。

母親在家守著我們兄妹二人,參照隔壁印刷廠工人老王一家五口的日子,時間就在做相對運動,跑得又快又漫長。母親經常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道你們父親在路上會遇到什麽?”那個時候沒有移動電話,全靠父親從某個途中加油站,撥個電話回家報平安,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深夜。後來我才弄明白,母親最害怕父親在路上遇到人。仔細想想,父親每次出車,不僅自己穿得整潔,還把大卡車也擦洗得清爽,的確像一個出門約會的男人。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有緣由。事實上,父親四十歲那年,他跟他的卡車的確開出過軌道。這事情無需隱瞞,在我們這條紅石板街,只要住過些年頭的人,都不會忘記父親那次出軌。那個下雪的深夜,他們在夢裡被一陣接一陣的汽車長鳴驚醒了,叫聲既像一個人在發瘋,又像是拉響的警報,聽說有好幾個人從床上蹦下地,出門打算要往防空洞逃了,後來發現竟然是一輛卡車,停在我們紅石板街中央,在我們家樓下那片空地,瞪著大大的遠光燈,厲聲尖叫著。雪仿佛是被它從天上叫下來的,簌簌發抖著跌落地面。人們看著這不明來路的龐然大物,竟然不敢張口開罵,只是探出頭去,像看到一隻受了傷、不斷哀號的野獸。

卡車不知道叫了多久,忽然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同時遠光燈也熄滅了,人們才看見,我父親那輛卡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到了近前。他們先是沉默著,車頭頂著車頭。後來,父親的卡車發動起來了,發出嗡嗡的歎息聲。父親一點一點地逼近,那輛卡車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後退,一直退出了我們紅石板街,在大轉盤掉了個頭,朝城北開出去了。父親的卡車安靜地跟在後邊,打著亮亮的遠光燈,照亮了前邊的路線。一前一後,他們開到國道上去了。

被燈光照亮過的雪,是有記憶的,結冰時就把光鎖在了裡邊。兩輛卡車留下的車痕,有時重疊,有時分開,每一段都特別深、特別亮,我母親踩在車痕上,來來回回地走。天亮的時候,父親回來了。如同他每次跑完長途回家一樣,用熱水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把大背頭梳得亮亮的,然後倒到床上,睡了一個長長的覺。

人們再也沒見到過那輛尖叫的卡車,他們總是不無遺憾地說,可惜那晚燈光太刺眼了,看不清車上那個四川婆。“四川婆”漂亮的吧?我母親也常這樣問父親,父親從來沒正面回應過,在他看來,這問題就是公路上設的一個路障,他手握方向盤,繞了過去。

“不要總是老生常談嘛,我們是新社會的人。我跟新中國同齡。”父親理直氣壯地越過這路障。

“新社會的人,就要做這樣的荒唐事?”母親眼眶就紅了。

“好啦好啦,都過去了,已經開過十八道彎了,都過去了不是嗎?”父親就這麽哄著母親。

我們都沒有見過“四川婆”,她是父親遠方的情人。

母親生前也有一個情人,他總是在遠方。父親跑長途,遠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親就把父親一件灰色的舊毛衣墊在枕頭上,把手伸進袖口裡,這樣,她就躺在父親的胸口上了,並跟父親握著手。等到父親出車回來,很奇怪的,那個遠方的情人就消失了。她總是動不動就埋怨父親,那種溫柔的思念一掃而空。通常是吃過飯,把我們打發去做作業了,她就開始對著桌上的空碟、髒碗,責備起父親來。歸根結底,她是怨父親不顧家庭,一個人跑到外邊瀟灑,留下她一個人在家拖兒帶女。父親也不逃避,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用火柴將香煙點著後,花一點時間,用食指和拇指將火柴燒黑的地方撚掉,火柴變成了一根牙簽,在父親牙縫間進進出出。母親那些嘮叨在父親耳畔進進出出,父親像剔牙一樣將它們剔了出來。

偶爾,父親也不會繞開這些“路障”,會向母親申辯。“你以為一個人在外邊跑有多瀟灑?我不累?你自己想想看吧?”母親沉默一下,心裡認輸了,嘴巴還是要強的:“再累也沒我累,我一個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兩個孩子,你一個人在外頭,吃飽穿暖,全家不餓的……”“我哪裡是一個人了?我後邊不是拖著一條大尾巴?”我母親光聯想到父親坐在駕駛室疾馳的風光模樣,她忘記了父親身後那一車重重的貨物。母親無語了。父親站起身來,拍著母親的肩膀,柔聲說:“我哪裡是一個人?我背後拉著一台拖拉機呢。”母親徹底沉默了,肩膀慢慢地松懈下來。

父親常說,他的身後拉著台拖拉機,母親是車頭,哥哥是左輪,我是右輪。

在我和哥哥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經常缺席,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他的簽名從沒出現在我們任何一本作業簿上。可是,父親卻為我們的求知欲付出過沉重代價。那一年,哥哥念初三,我念初一,我們不再滿足從父親捎回來的特產袋子上找課本裡讀到的地名了,我們纏著父親講那些地方。可是,父親每每讓我們失望。父親抱歉地解釋說,你們老爸天天坐在這個大玻璃罩子裡,腳都不沾地,這些地方,多數是在鏡子裡看到的,你們知道,後照鏡裡看到的東西,比老王伯伯的風箏還飛得遠,又遠又小。是的,隔壁老王伯伯經常從印刷廠裡拿回些彩紙,扎各種各樣的紙風箏,星期天帶上他們家三個女兒到運河邊放,我們也會跟去。運河邊空曠,北風南風全都不缺,風箏遇到風就會失控,線一松就往天空躥,很快就遠成一個點了。既然父親在路上看到的風景僅僅是那樣的一個個點,父親又有什麽好說的呢?可我們還是不甘心。我們趴在父親的卡車輪子邊,用手摸著厚厚的輪胎,想要從那些粗糙的紋路裡,找到父親碾過的地方,張家界、桂林、南京長江大橋、嘉峪關……最後,我們鑽進父親的駕駛位上,吵鬧著,讓父親帶我們到公路上,到這個小城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去。父親從來沒有妥協過。運輸廠紀律很嚴,別說是我們小孩子,就連母親,都沒坐過父親的車出城,她最多坐過父親的車到十裡外的郊區農場買紅茶菌。母親恐嚇我們說,別老纏著爸爸和他的卡車,要是爸爸飯碗丟了,我們這台拖拉機就報廢了,到那個時候,拆掉你們這兩隻輪子,賣錢去。我們就再不鑽進父親的駕駛室鬧了。

有一天,吃過晚飯,父親從房間裡拿出一疊照片,神秘兮兮地遞給我們。我們一看,竟然全是父親在路上拍的。原來父親求廠裡那個工會主席借了相機。這些照片拍下的多數是公路牌。很多地名我們聽也沒聽說過:懷集、白沙、樂從、溧陽……也有我們知道的:桂林、長沙、武昌,天啊,竟然還有賀蘭山。哥哥顯擺地背起了那首詩:“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父親讚賞地看著哥哥,那目光讓我嫉妒死了。母親也湊了過來,一張一張去認照片上的地名。翻到一張“寧夏人民歡迎您!”的路標時,她激動了半天,說,哎呀,這就是寧夏啊。原來她讀書時,有個要好的同桌,讀了一年就跟著父母轉學到寧夏,從此杳無音訊,似乎跑到西伯利亞那麽遠去了。所以,她對寧夏這個地名印象特別深刻。母親像找到了老同學般激動。過後,我從書裡找哥哥背的那首《滿江紅》,心裡一陣鬱悶,此賀蘭山非彼賀蘭山啊,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就連開到過賀蘭山的父親也不知道。那麽,父親算不算到過這些地方?

逐漸地,我們不再滿足看公路牌,我們吵著父親要看風景。父親只好拍些沿途的風景回來。一座奇怪的石頭山,一排颯爽的鑽天楊,一道有趣的倒淌河,以及一輪即將沉入群山的落日……父親的拍攝技術不怎麽樣,他的取景器總是裝不完那些美麗的瞬間,這時,父親就會在旁邊用話語補充給我們聽,有照片為指示牌,父親說得生動些了。

父親拍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風景迷住了。因為這些照片,我們覺得自己就坐在父親的副駕駛位上,到了父親所到的地方,看到了父親所看到的風景,我們不再覺得父親遠得只剩一個點了。

我們開始記掛在路上的父親,會看著街上任何一輛車,想,不知道這次,父親又會拍回什麽樣的照片呢?我們這樣記掛著,覺得時間慢得像蝸牛。那天,父親回來了,臉色沉重,二話不說,只顧喝水。氣氛嚴肅,我和哥哥便沒敢吵著父親要看照片。母親更傷心,她只是一直重複著那句話:“阿基,就是不能停啊,以後千萬別停了!”父親沒作任何申辯,他垂著頭,乖乖地重複著母親的話:“是啊,就是不該停的啊,以後千萬不能停了……”原來,父親這次開到貴州六盤水盤山公路,那地方剛下過雨,山與山之間正騎著一道彩虹,像年畫裡看到的那麽美。父親生怕這彩虹消失了,連忙停下車,抓起相機,跑到路邊拍起來。沒想到,父親停車的地方是盤山路一個轉彎口,迎面一輛貨車看到父親的卡車時,刹車已經來不及,兩相對撞,貨車翻了,父親卡車上的貨物也被撞得七零八落。萬幸的是,人沒事。父親被廠裡記過處分,還要負責賠償貨物損失。

父親再也沒有停下來拍照。那些地圖一樣的照片,一段時間被我夾在課外書裡,當書簽。

父親拉著我們這台拖拉機,吭哧吭哧地進入了新世紀,好在,我們都算爭氣,哥哥念了一所理科重點大學,畢業後在一家著名的證券公司工作,他驕傲地對父親說,我跟您一樣,也抓方向盤啦,我的手一轉,上億金額從我的手裡轉進轉出。哥哥成了業界頗有名聲的操盤手,賺大錢了,給父親在運河邊買了一套公寓。我呢,則讀了文科,在一家報社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買下人生第一輛車那天,我隆重邀請父親這個老司機坐到副駕駛位。那時父親已經退休在家,開始看時間參照自己在做相對運動,他認為時間比過去快多了,像一輛改裝後提速的卡車。我們一直朝城北開去,上了新開通的一條高速公路。父親剛開始對車的感覺有些保守,總是盯著我的腳底下看,似乎害怕我踩錯了油門和刹車。在高速路上飆了一陣,父親才有點興奮起來,他說,你這樣開車,真像那個女人。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講“四川婆”。那個女人開得一點都不端莊。父親說,就像你現在這樣,從這條車道竄到那條車道,我跟在她後邊,淨看到她的車屁股扭來扭去,野得很。父親遇見那女人的時候,是想跟上她,教訓她一下,對她說,車不能這麽開,太危險了,剛才她超他的時候,差點撞上了他的車頭。誰知道那女人一直沒讓父親趕上,“扭著個大屁股,在我跟前晃啊晃的。”父親曖昧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那女人還是那車的屁股了。父親賭氣地一路跟著她,那女人見甩不掉父親,就那樣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一直開到一個汽車旅館,他們都停了下來。他們坐在一起吃飯,好像經過一路上的較量彼此已經熟悉。後來,父親乾脆請那女人喝起了酒,他們喝得很盡興,每喝一杯就像在用手掛擋,一擋、二擋、三擋……他們加速度衝向終點。

我猜,父親跟那個女人愛得很瘋狂,那個下雪的夜晚,女人跟蹤父親來到我們紅石板街,瘋狂地撳響喇叭,母親說,就像一只在雪地裡撒潑打滾的母老虎。

父親向母親保證過,想要再跟那女人見面,除非母親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過,直到母親去世,父親也沒再跟那女人聯繫。父親說,怎麽能開歷史倒車呢?

父親一輩子只會開車,也沒有培養什麽業餘愛好。母親去世後,他獨自一人打發晚年生活。我們勸父親學點什麽,父親都興致不高,後來哥哥想起父親曾經愛拍照,就給他買了架簡易的萊卡照相機。父親拿著相機在運河邊轉悠,將遠景拉成近景,將天空的雲圖分成若乾禎局部,將一朵花拆成幾瓣,將運河搓成一根線……如此半年不到,父親發現,從鏡頭裡看到的世界,其實跟肉眼看到的也沒什麽區別。他不玩了,把萊卡相機放進櫃子裡。

60歲那年,醫生檢查出父親的脊椎變形、增生,是長期坐駕駛椅落下的職業病,晚年加重,壓迫了神經,出現耳鳴、雙腿發麻等症狀。醫生教父親嘗試倒著走路,可以鍛煉脊椎,減輕疼痛。父親很快喜歡上了這項運動,他做得很好。只見他雙手握拳,雙臂前後擺動,就像胸前擺著一隻方向盤,父親上下轉動著它,一發動,便雙膝微曲,左右、左右,一步步朝後退去。父親倒行得很穩當,既撞不到朝前行走的旁人,也撞不到身後的樹木、花叢、欄杆,仿佛他的身體左右各安了兩隻後照鏡,背上裝了隻影像雷達,並且還發出了嘟嘟的警報聲:“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每天,父親給自己定下了起點和終點,從稻香園小區出發,沿著河堤,倒行至拱宸橋底,再折返,參照那條一路向東流淌的運河,父親順流一趟,逆流一趟,如此往複,一日兩次,服藥般定時定量。這種有起點有終點的運動,讓父親找回了上班的感覺,少一趟他都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父親倒行的本領日漸上乘,速度已經可以跟那些慢跑者相媲美,他就像車流中一輛逆行的車子,往往引來行人避讓、側目,父親超過了這些人,並且跟這些人對望,他正視著他們,朝和善者微笑,朝埋怨者擠擠眼,直到把這些人遠遠地甩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次,由於手臂擺幅過大,父親撞到了一個男人的脊背。男人停下腳步,朝父親瞪大了眼睛,嘴裡罵罵咧咧。父親超過他之後,一邊倒退著,一邊朝男人作揖道歉,男人覺得父親倒行作揖的動作實在滑稽,簡直有點卓別林的效果,便轉怒為樂,用手臂捅一下身邊的女伴,兩人指著父親笑起來。父親看著那對開心的男女逐漸從自己眼前遠去,最終變成兩隻小點。父親說,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後照鏡裡的小點是這樣形成的,有趣。

父親倒行遇見了很多有趣的事。那個漂亮的年輕媽媽拉著小兒子閃進灌木叢,不一會兒就傳出了小孩哭聲,父親清楚地看到了她教訓兒子的過程,她無聲地揪著那孩子的耳朵,又無聲地把作業本塞進那孩子的手上;那個跟在生氣的姑娘身後的男孩,數次抬起手,虛擬著去敲姑娘的後腦,表情既無奈又解恨;那一對老頭老太磨蹭地落在了晨運隊伍後邊,他們偷偷拉了一會兒手;那個拉著行李箱的少年後邊,跟著個中年男人,他走一會兒,就將手背放到臉上抹一把,抹完還不忘東張西望……倒行不僅有趣,也使父親的脊椎輕鬆多了,他在電話裡對我說,就像有人在前邊拉著自己走,一點都不用使力的,即使上坡也不用掛擋,哈哈。父親神清氣爽的樣子,讓我感到欣慰,也減輕了我對父親的內疚,算起來,我已經有兩個月沒回家看過父親了。

一個秋天的傍晚,父親倒行至德勝橋底拐彎的一個小坡,竟發生了“車禍”。他的脊背重重地遭到了一下撞擊,腳下一個趔趄,重心朝後倒,要不是刹車果斷,他差點一屁股摔到地上。父親隨即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啊呀”,之後很快爆發了一串響亮的笑聲。父親掉轉車頭,察看“車禍”現場,只見一個女人先他轉過了頭,查明事故原因後,兀自先笑了起來。那女人原來也在做著跟父親一樣的倒行運動,因而接收不到父親身後的雷達警示,於是———兩背相撞。

父親停下了,女人也停下了。彼此道歉,並不追究事故責任人。父親和這位姓趙的女士,放棄了他們此次出車的終點,他們停留在各自的中間站,坐到運河邊的長椅上,交流起他們的“行車經驗”,聊得愉悅。自此,他們每每相約到德勝橋下的那張長椅,偶爾,也結伴倒行至武林門或者拱宸橋。那趙女士調皮地稱父親為“驢友”。當父親頭一回跟我說起這個詞的時候,我還以為趙女士是位時髦的中年婦女。說實話,父親孤伶伶的,我倒不拒絕父親再找一個阿姨。

認識了趙女士之後,父親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尤其晚上,他的手再也不去抓遙控器了,他抓住了趙女士的手。在橫跨運河的那條潮王橋下,依著河堤的那隻橋洞裡,開有一間歌舞廳,名叫水晶宮,在運河一帶是極其有“老人氣”的,白天集中在河邊運動的老人們,到了晚上會帶著舞伴來這裡娛樂。趙女士喜歡帶父親到“水晶宮”去“蓬嚓嚓”。剛開始,父親不願意去,他這輩子沒跳過舞,跳舞對他來說是新事物,他的腿不懂得“前嗒嗒、後嗒嗒,蓬嚓嚓、蓬嚓嚓”,他的手從不會握著女人的手和腰,“左晃晃、右晃晃,蓬嚓嚓、蓬嚓嚓”。趙女士像唱歌一樣念著這些口訣,培訓著父親。她說,“跳舞嘛,小意思,就是蓬嚓嚓、蓬嚓嚓嘛!”她邊說著,用腳帶著父親,前前後後地舞了起來。趙女士跳起舞來,是真的很迷人的,父親向我坦白過這一點。

據趙女士自己介紹,她今年五十有六,一兒一女都在外地生活,目前屬於“空巢”一族,她跟她的老伴,呃,每每提到她的老伴,父親總覺得她有滿腹辛酸。起初,父親倒不想太了解她老伴,橫豎他和趙女士僅僅是“驢友”,即使像現在這樣拉著手握著腰“蓬嚓嚓”,也隻限於純潔的“驢友”友誼。可偏偏趙女士最愛講的還就是她老伴,仿佛那個人是纏繞她一身的慢性病,生氣起來如山倒,多數時候提起來又如抽絲。時日長了,父親漸漸明白,趙女士早就不想跟老伴過了,無奈就是找不到離婚的契機。明白了這一點,父親的就心像碾到了一塊石頭,咯噔地顛了一下。在與趙女士認識、交往的這一路上,父親的路況極其不穩定,總是被這樣咯噔、咯噔地顛著,父親的心髒就有了反應,他先是同情趙女士,後來,就喜歡上了趙女士。

某天晚上,父親約趙女士又到水晶宮,買了兩張十元錢含茶水的門票。他捏著趙女士的手,“篷嚓嚓,篷嚓嚓”。這晚,他發揮得尤其好,自我感覺也非常佳。父親的外形在水晶宮裡是出挑的,儘管他的頭髮稀疏了,但長年保持的大背頭依舊隆起,閃著發膠澆濕的光澤,他的皮帶還毫不吃力地搭在第二格裡,他跳舞的時候,脖子盡量伸得長長的,在藍熒熒的燈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收據魚,而趙女士呢,父親覺得她就像風情萬種的美人魚了。

幾曲跳畢,他們坐到邊上的圓桌喝茶歇息。他們置身的水晶宮,宮殿的穹頂就是橋身,在音樂停止的間隙,能聽到橋上過車的轟鳴,感受到車輪碾過橋身的顫動,在這些熟悉的顫動中,父親一腳油門到底,朝趙女士飆出了一句:“離婚吧,跟我過!”這句話一脫口,父親就感到頭頂的橋身上,一輛重型卡車正隆隆駛過,凌空的重量仿佛要壓向自己。趙女士並沒有回答父親,她只是站起身,優雅地朝父親伸出一隻右手,邀請父親跳下一支快三。一被父親攬住,趙女士才忽然變得羞澀起來,她服帖地倚著父親,隨著父親的腳步,前進一步,後退兩步……他們像兩條優雅的魚,歡樂、親昵,在這幽暗的水晶宮裡,遊過來遊過去。

隔三岔五地,趙女士就來跟父親住。父親先是覺得別扭,但又不願意拒絕。趙女士生動活潑的生活作風,用父親的話來說是———很有味道的。趙女士到家裡來,改造了父親的生活滋味,這滋味好是好,但細嚼起來也有那麽點異常,父親總覺得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夫妻生活,實在是不成體統的,也心存隱恐,他說,哪天,老胡殺上門來,會宰了我們。儘管父親從沒見過老胡,也不知道老胡住在哪個小區哪間公寓,但在趙女士長期的描述中,父親已當他是一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了。趙女士面對父親的擔憂卻毫不在意,她總是說,老胡病怏怏的,拳頭都握不緊,怕什麽?再說了,我已經跟他分床住,等到春節,子女都回來後,我們就攤牌離婚。面對仍有疑慮的父親,趙女士豪爽地說了一句:“嗨,你怎麽那麽老派,現在都是新時代了,我們可是新時代的人啊!”父親才想起,自己出生於194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呐。

這麽看來,趙女士是位開放、大方的新派人物,事事顯示出跟這個時代合拍的步調,可唯獨在見家人這件事情上,趙女士表現出了不可突破的傳統。當父親要求把趙女士帶給我和哥哥認識的時候,趙女士卻堅持自己的原則,理由是時機還不成熟,見過家人,那就意味著要成為一家人了,目前,“我們還不能成為一家人”,父親把趙女士的原話告訴了我們,我和哥哥頓時覺得,這位趙女士有熱情,卻不乏理性,絕對是操持家政的一把好手。一度,我們甚至把“成為一家人”當成了父親餘生的寄托,有這位“驢友”陪伴父親同走人生最後階段,也沒什麽遺憾了。

那年春節,注定是個不平常的日子,就連我那一貫運籌帷幄的哥哥也有點抓不準了,他給我打電話說,妹妹,會不會我們春節回去,家裡就多了個新———媽媽?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樣複雜。我更多地想起了我們的母親,這個常年枕著父親毛衣獨自睡覺的女人,這個常年參照著隔壁老王家生活得又苦又漫長的女人。母親沒有跟進到這個越來越美好的新時代,她就是一台過時的拖拉機,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埋頭耕耘的年月。母親真的沒享到福。除舊迎新之際,往事歷歷在目,我想得淚流滿面。不過,我又不得不寬慰自己,父親跟趙女士結婚後,我就可以有理由長時間不回家了,我跟父親的距離,就心安理得地處於一種遠方的距離,而遠方總是充滿了想念,溫柔、美好,我的父親跟母親就如同一張張舊照片,好好地珍存在我過去的某個遠方了。

離大年三十還有五天,趙女士拎著一隻新掃帚,幾瓶玻璃水、油葫蘆等清潔用品,風風火火地跑到父親家,說要提前給父親“掃垃圾”,因為兩天后,她的子女回家,就沒工夫管父親了,她要處理離婚大事了。父親心裡一陣溫暖,將這個正扎著一塊頭巾用掃帚撩著蜘蛛網的女人認定為自己的妻子,並下決心跟她一起養老至終。

趙女士怕父親被灰塵嗆著,命父親到運河邊做做運動。出門前,父親喝下了一杯濃醇的鐵觀音,他關上門的那一刻,隱約聽到了趙女士歡快地哼起了小曲。父親微笑著下了樓,散步到河堤,“預備,開始!”父親輕快地往後邁出了第一步。北風吹得樹葉嘩嘩地往一側倒去,似乎在為運河當啦啦隊,有旁觀者助威,運河跑得比平日快,像一個志在必得的冠軍選手。父親在逆風中穩住了自己,他雙拳緊握,上下擺動著胸前那隻“方向盤”,步伐如此堅定,仿佛他是在朝前奔去,是迎著風,相反,運河則在他的視線裡一點點往後退去。父親想著,那種孤單淒清的晚年生活,即將像這運河一樣,速速退出自己視線了。父親百感交集,他的思維在一個又一個彎道裡行駛。

父親倒行一個來回後,神清氣爽地回到家,只見屋內窗明幾淨,悄無聲息,一縷冬陽正罩著桌上那杯喝剩的鐵觀音,好心好意地為父親加熱著。毫無跡象地,趙女士如灰塵般消失了。就像一個會變戲法的女巫,趙女士騎著那把掃帚飛走了。她還把父親衣櫃裡那些值錢的東西都變走了,包括:兩隻夏家祖宗傳下來的金元寶、一對母親的玉手鐲、一隻瑞士老手錶以及那架還裝著風景的萊卡照相機。父親找遍了衣櫥、壁櫃、床底,甚至每一隻抽屜,趙女士都不在裡邊。

父親堅決不承認趙女士是個女騙子,他為她做過許多設想,他想得最篤定的就是———趙女士被老胡抓走了,沒收了手機,軟禁起來了。那麽,老胡在哪呢?這個一度被父親當成鄰居卻從沒出現過的人,隨著趙女士的消失,遙遠得成了一個沒有形狀的黑點,甚至,一個點都不是,是一團白色的浮沫,逐漸消散。我們勸父親報警,父親死活不同意。他說,這絕對不是入室搶劫,哪裡會有這麽一個賊,先幫主人打掃衛生,然後再拿東西的?趙女士不是賊。好在,父親的損失並不算太嚴重,加起來不過幾萬塊錢。趙女士沒拿走父親的存折,她知道,拿了也取不出來,反而成為一名大盜。

父親沒有報警,他在水晶宮門口守了好些個夜晚,他在運河一帶來來回回地碰,期待能與他的“驢友”重逢。這些美好的念頭一次一次從僥幸的身邊擦肩而過。整個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萬物發芽的時候,父親將那些美好的念頭掐芽,他將它們製成茶葉,泡水喝。夏天即將到來的時候,父親終於敢直面這次挫敗,他向我們坦白,跟那個女人好的時候,還給過4萬元讓那女人代為炒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炒。我和哥哥倒吸了一口冷氣,像偵破一樁大案般,順著父親一點一點的交代,閃回了各種蛛絲馬跡。哥哥說,遇到大盜了,這應該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的詐騙團夥,回過頭看,父親在德勝橋倒行的那次“車禍”,就是那女人的一次“碰瓷”。馬路“碰瓷”這類手法,對於長期在路上開車的人來說,往往一眼就能識破,父親為什麽輕易就上當了呢?父親沒作任何解釋,他低下頭,用手慢慢地捋著那一叢稀疏的大背頭,反覆說:“在那個地方,就不應該停下來的,不該停的,我真像驢一樣蠢啊……”看著父親這個樣子,哥哥悄悄地對我說,我們的父親真的老了,已經搞不掂這個時代了。我的心裡一陣疼痛。

父親再不樂意在路面上倒行了。他跟大多數老頭子一樣,在運河邊散散步,坐在長椅上曬曬太陽。不過父親還是跟大多數老頭子不一樣,他不愛扎堆聊天,木呼呼的,找僻靜的一截河岸,坐在椅子上,看著離自己不到十米遠的運河,以及河上稀稀拉拉的幾艘貨船,目送它們從下遊的一個河彎處逐漸消失。父親想起了很多遙遠的事情,仿佛他的腦子裡有無數面鏡子,那些關於我母親以及我們兄妹的往事,在鏡子裡成像清晰,他自個兒看得感慨萬分,常常不管在上班時間還是午睡時間,拎起電話就給我或哥哥打,“小峰,你們小時候用石頭去砸車廠的豬,人家都跑掉了,你還傻呼呼地站在那裡看,害得我在廠裡上了一個晚上的家長學習班……”“小妹,你總是吵著媽媽給你買明星貼紙,媽媽不給,你就到我掛在門背的衣服口袋裡翻,每次都有五毛錢在裡面吧?那是我故意留在裡邊的……”“唉,你們媽媽都沒好好坐過我的車,她總是說,想坐我的車去寧夏看看,她最遠到過哪裡?……唉,你們媽媽最可惜了,都沒享到福……”這些星星點點的事情,讓父親變得憂傷甚至消沉。我不得不鼓勵他:“老爸,別老想著過去,你要往前看,吃好穿好,過好每一天,現在生活好了,想要什麽就去買,我給你買……”父親從來都乖乖應答,仿佛他是大病剛愈的患者。我講得口乾舌燥,心裡其實很虛弱,我又能幫他做些什麽呢?電話結束的時候,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怪了,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決定開始練習游泳,他打算到運河裡遊一遊。我嚇了一跳,當即警告他,千萬別做這事,這條肉眼看起來平緩的河水,實際上太危險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不會游泳。可父親卻絲毫聽不進去,他很興奮,向我說起老家鄉下的那條河,他說他從小就是泡著這條河水長大的,不過他隻懂得青蛙式,小時候一淘氣,奶奶就會追著他打,一追,他就跳進河裡,奶奶在岸上又氣又急的……父親說:“我要把游泳撿回來,今年夏天到運河裡走走。”電話裡,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船鳴,我猜父親正站在河邊,羨慕地看著這艘貨船,仿佛運河是他即將啟航的另一條公路。

父親對運河遊做足了準備。他到小區的游泳館,花800元請了那個健碩的游泳教練,一對一地教他,並且隻教一個動作———仰泳。父親覺得仰泳這個姿勢太優雅了。人像睡覺般仰臥在水裡,頭枕在水面上,雙臂在身體兩側輪流滑水,雙腿夾著水往後蹬,一往後蹬,人就往前飆出幾米,這比在河堤上倒行優雅多了。

父親練得刻苦認真,除了每天到游泳館,教練利用午休時間一對一地訓練他之外,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家裡自行練習。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和棉褲,仰臥在客廳的木地板上,雙手在身體兩側劃著地面,雙腳則配合地往後蹬。他先是在原地滑動,反覆練習之後,他開始嘗試著在地板上遊。他順著客廳往臥室的那條筆直長廊,來回地遊。後來,他掌握了用髖部拐彎,就從客廳的長廊裡遊進臥室,再從臥室遊進書房……父親的方向感很強,他的腦袋就像一個舵,能準確地判斷出,前方十點鍾的位置是房門,左邊九點的位置是一張茶几,右邊四點的位置是一隻拖鞋……父親擺著舵,輕易地繞開了這些障礙物。

夏天還沒真正到來,父親已經可以仰躺在水面上,周遊游泳池了。即使池子裡人再多,父親都不會撞到他們,就算那個埋頭劃著狗刨式的大塊頭,魯莽地就要撞向父親了,父親都會調整好身體,腳掌一踩水,來一個側滑,像一條無聲無息的魚,優雅地從大塊頭身邊掠過。教練抱著雙臂站在池子邊,得意地看著他64歲的高徒,他對他的同事說:“所以說,年齡根本不是問題,關鍵看怎麽教,誰來教。”

那個午後,父親從一場充足的午睡中醒來。他開始行動了。他穿上一件文化衫,在游泳褲外套上一條闊短褲,腳踏進一雙拖鞋,再用一隻塑膠袋裝上一條浴巾,精神抖擻地往河邊走去。在文化廣場的一個坡下,他找到了走下運河的那條階梯。他站在倒數第四級階梯,脫下了衣褲和拖鞋,將它們裝進塑膠袋裡,放在地上,又猶豫了一下,返回坡上,在草叢裡找來一塊石頭,將石頭壓在塑膠袋上。做完這一切,父親才放心地走向最後一級台階。

父親的腳一邁,重心就交付給了與他做伴幾十年的運河。

跟父親的理想完全吻合。他平躺在河面上,順著流水的方向,不緊不慢地,兩手劃水,兩腳蹬水,腦袋頂水,那叢大背頭被浸濕了,坍塌下來,藤蔓般稀稀拉拉地攀在他頭上。遊著遊著,父親驚訝地發現,在這裡游泳根本不費力氣,比在木地板上、游泳池裡省力多了。他開始放鬆身體,快樂地、輕盈地向前浮遊,並不時扭頭看兩岸風景,路燈、長椅、花壇、六角亭、柳樹、橙色的健身器械……他看到自己走了無數遍的那條堤岸,他朝岸邊揮揮手,就像一個閱兵的首長。偶爾,父親會停下來,身體靜止在水面上,很享受地朝天空打個呵欠。遠遠看去,那樣子真像是睡著了。

父親優雅的游泳逐漸吸引了兩岸的觀眾,他們倚著欄杆,站在樹蔭下看,其中有幾個人,還邁起了碎步,一路跟著父親,跟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一輛裝滿黑煤的貨船,遠遠地駛過來了。貨船的船身被壓得很低,破著深深的水線,筆直朝前開,仿佛稍微做個側身都很困難。在距離父親還有幾百米遠的時候,貨船已經發現了水上這個障礙物,長長地鳴叫了幾聲,把岸上的人都嚇了好幾跳。

父親絲毫不理會那噪音,他慢條斯理地繼續直線朝前遊,仿佛他的腳掌上安著兩隻後照鏡,在貨船還沒叫喊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它,並且完全掌握了它跟自己的距離。

貨船越駛越近,它已經不可能再為父親調整方向了。這輛身上寫著“湖州007號”的貨船,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著急地走出船艙,雙手叉腰,朝前方的父親大聲嚷嚷。緊接著,他們養的一條大狼犬也站到船頭來了,它朝父親緊鑼密鼓地示威嚎叫。岸上的人開始揪起了心,好像父親很快就會被卷到船底下,有的人還甚至朝父親呼叫、打手勢,他們以為父親是個聾子。

就在貨船與父親相距不到100米的時候,只見父親雙腿一蜷,身體一個側翻,沉入水裡,幾秒之後,又浮出了水面,父親腦袋朝下,背朝天空,張開四肢,像一隻敏捷的青蛙,迅速地朝岸邊遊去,給貨船讓出了路來……

貨船超過父親的時候,那對中年夫妻驚魂未定,就像被捉弄了一翻,惱怒地朝父親大叫大罵,而那隻大狼犬卻無比安靜,它警惕地看著遠處的父親,耳朵緊張地豎著,仿佛水中潛藏著一個威力無窮的不明危險物。

沉重的貨船疲倦地朝前方開遠了,風平浪靜。父親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詳地仰躺著,閉著眼睛。父親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駛向了遠方,他的腳一用力,運河被他蹬在了身後,再一用力,整個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後。

原載於《鍾山》2014年第一期

本期微信責編:錢墨痕

圖片選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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