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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叫黃毛,他叫章宇

直到遇見《我不是藥神》,章宇演的黃毛獲得了大量關注和認可,這部電影被認為是目前國內最好的現實主義題材的類型片之一。黃毛全部台詞不過11句,也不大笑,全靠動作和眼神,在王傳君飾演的老呂去世後,他坐在屋外的樓梯上剝橘子,哭得繃不住,最後被文牧野拉到一邊。在徐崢、周一圍等眾多實力派演員中,章宇表現毫不遜色,有人評價章宇「每個眼神都是一部戲」,他也順利入圍了今年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章宇對於演了《藥神》後的一切褒獎顯得陌生又有些無措。「我拍了一個電影,演了一個角色,當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可,」但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曝光度,「我不太享受電影之外的曝光,也不擅長,對我來說是消耗。」

文|翟錦

編輯|劉斌

《我不是藥神》熱映那幾天,章宇被隔壁鄰居認出來了。在電梯裡,鄰居大哥盯著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你是不是那個黃毛啊?天呐,我隔壁居然住了一個演員!

「此人不叫黃毛,他叫章宇、章宇、章宇,」跟他一起拍了《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的王傳君看不下去大家隻知黃毛不知章宇,在微博上正兒八經地介紹:「一位非常好的演員,演了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電影。」

寧浩把章宇推薦給《藥神》導演文牧野之前,後者找黃毛找了很久,本來想找一個「渾身上下經歷很多,但因為年齡小,眼神很乾淨純粹的人」。但文牧野第一眼看到章宇時,就決定是他了,文牧野盯著他的眼睛問,「今年二十幾?」

章宇今年36歲,前十幾年一直是被人忽視的狀態。大學畢業後他去了貴州話劇團,待了3年才終於抽身離開,來北京做心念已久的電影演員,多是出演不知名的文藝小眾電影,豆瓣評分在2.4到8.1分不等。

直到遇見《藥神》,他演的黃毛獲得了大量關注和認可,這部電影被認為是目前國內最好的現實主義題材的類型片之一。黃毛全部台詞不過11句,也不大笑,全靠動作和眼神,在王傳君飾演的老呂去世後,他坐在屋外的樓梯上剝橘子,哭得繃不住,最後被文牧野拉到一邊。在徐崢、周一圍等眾多實力派演員中,章宇表現毫不遜色,有人評價章宇「每個眼神都是一部戲」,他也順利入圍了今年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章宇在《我不是藥神》中扮演的黃毛彭浩

章宇對於演了《藥神》後的一切褒獎顯得陌生又有些無措。「我拍了一個電影,演了一個角色,當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可,」但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曝光度,「我不太享受電影之外的曝光,也不擅長,對我來說是消耗。」

他拒絕了一系列的片約,理由包括:無法相信那個角色、感覺自己會是電影裡的「異類」、表演風格極不協調等等。直到他看了一個青年導演的處女作劇本,章宇接了下來,原因是「被人物的某種生命狀態觸動了」。

作為從業快10年的演員,章宇並不太擅長和鏡頭相處,他說,「在鏡頭前我只有在角色裡才感覺是安全的,自在的。」這也是章宇一直抗拒影片採訪的原因。章宇認為每個創作者都要慎用他的材料,對演員來說,材料就是臉,如果平時用得過多,就是在自我消解,而文字採訪讓他感到安全,「它限流,因為現在看字的人沒有那麽多。」

他甚至不習慣紛湧的喜愛和稱讚,一再重複自己是「撿了角色的便宜,沾了電影的高光」。

見到章宇是在《無名之輩》電影的宣傳期,他戴著貝雷帽,穿著白襯衫和藍色馬甲,盤腿坐在椅子上,煙一根接著一根抽。在聊到關於電影和角色的時候,他話密,肢體語言豐富,笑起來抬頭紋深到可以夾死蚊子,有時候還會站起來比劃。直到聊起《大象席地而坐》和導演胡波的時候,場面一度安靜和沉默。

胡波在拍完這部處女作後,於去年10月12日選擇用一根繩子告別人世。今年2月23日,4小時版《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簡稱《大象》)獲得柏林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但這些胡波都看不到了。

章宇還記得《大象》殺青那天,他和胡波站在街上對著樂,特冷。「他對我影響太大了。」章宇反覆提到胡波讓自己相信現實中有那種生命存在,他覺得胡波的眼睛很透,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人。

「沒有什麽比一個恰如其分的句號更直杵人心。」章宇一直很迷戀句號,包括人生的句號。他對《人物》記者說,「你問的所有問題裡,就墓志銘這個我最感興趣。」很多次,他想象死去的方式,頻繁更新自己的墓志銘,最近一次,他想好的墓志銘是:「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請在這兒陪我喝一口再走。」

以下是章宇的口述。

那種感覺就像跑完了一趟馬拉松

《藥神》殺青之前,我拍的是黃毛被撞那場戲,拍到凌晨。最後一鏡,導演一直重複著再來一遍,我就坐在皮卡車裡,旁邊是撞我的大貨車,它先把我推起來,然後往後退,我像倒放一樣演被車撞的瞬間,就一直演倒放。倒放了六七次的時候,我就納悶了,為什麽還要再來,之前挺好的。然後大家突然就說:祝你生日快樂……

牧野就想搞個猝不及防。那種感覺就像跑完了一趟馬拉松,酸爽,當時心裡也琢磨著以後也難碰到那麽和諧的劇組了,全組上下,真都擰成一股繩,是最融洽最愉快的一次體驗了。像我在碼頭貨櫃邊奔跑那場戲,拍了一晚上,跑到其他演員都收工了。導演收獲了他想要的所有方案跟所有鏡頭,然後導演說收工了。攝影叫住我,哎,那個,章宇,你能不能再幫我跑一條,我想拍個我要的鏡頭!我說,好,行。當時《藥神》就是這種創作氛圍,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不同尋常的事情。

雖然我完成了我所有的預想,但我也沒想到,電影和我自己會被這麽多人喜歡,我當時差點還因為跟《大象席地而坐》的時間撞了要把《藥神》推掉。因為沒預料到,所以《藥神》熱映的時候,我有很大困擾。手機上的社交軟體都炸了,所有的事和人都突然簇擁過來,應接不暇,完全沒有防備。

微信裡可能有10年不聯繫的人突然冒出來祝賀你,一個很可能是我5歲的時候見過一面的遠房表妹,突然出現了,說祝賀,要加我微信。

我以前沒見過這種場面,突然一下子都來了,剛開始我很高興很驚喜,沒過幾天就變成很大的焦慮。連著一個月,我每天都要出去見各種不同的人,看很多劇本,很多事情都要讓我做決定,我還要想著法子禮貌地去拒絕很多東西,這些對我都是極大的消耗,我的生活被這些攪糊了。

我推了至少有20個劇本吧,最後挑了一個,就是我現在拍的,一個青年導演的處女作。劇本的優勢和缺陷都同樣明顯,也很有風險,成本不大周期很緊。但是我在劇本裡看到了我喜歡的某些面向,人物的某些點觸動了我。

我要演的這個人他置身在一個極度的困境中,這既是事件性的困境,還有精神上極大的困境。他通過外在的行動緩解內心的焦慮和負罪感,這種複雜的心理狀態很有意思。他一直在努力追求真相,但是到最後他找到的證據,沒有那麽確鑿,足以支撐真相的時候,他就選擇認定他自己想要的真相。真相不就成了每個人願意相信的那個東西嗎?我覺得這是蠻有意思的一個命題,所以我選了這個劇本。

就像我接《無名之輩》,也是如此。角色本身我感興趣,我也覺得我能弄好它。眼鏡(片中角色的綽號)這個角色是一個稀有物種,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但最後他被現實掌摑或者說被擊斃,這個東西觸動了我。

章宇在電影《無名之輩》中飾演胡廣生

我好像很容易被這類角色打動,他們在生活境況裡掙扎,處處是困境,這種困境可能是,上升通道被封閉,他一直試圖想要革命,我說的革命是革他自己的命運。這種事情總會讓我有所觸動。

這可能跟我自己的經歷有關,離開一個小城市的體制內工作,到北京,試圖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也許這些東西跟這些人物在某種層面上是相通的。

在《藥神》之後,我快一年沒拍戲了。雖然我大部分時間也是一個社會閑散人員,一年可能只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個演員。我的經紀公司老闆是我朋友,和他合作的基本條件就是我得自由,我也不用他們給我宣傳。換成別的老闆肯定不行,必須得去給人家掙錢。

我可能受不了一整年都在拍戲。我太懶散,不算是一個勤奮的人,必須得大部分時間閑著,對我來說,這個節奏是比較舒服的。圈中好友勸了我10年,不過並沒什麽用。

電影《我不是藥神》的宣傳海報

讓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我是貴州人,畢業於貴州大學藝術學院,學的是戲劇表演。本來準備一畢業就來北京,但機緣巧合參加了貴州話劇團的考試,當時我也沒覺得一定要進去,但沒想到就被錄取了。我想那也不是個壞事。

而且劇團裡好多演員都在那待著,在外面也乾著自己的事,我想我也可以,多好啊,多領一份薪水。結果一晃,3年過去了,時間過得非常快,每天也生活得非常安逸。

在話劇團的3年,我幾乎一直都在演出。即便是在一個主旋律的創作命題下,我也是當人來演,沒有當成一個臉譜或一個符號。而且當時征服觀眾更難,很多時候要去鄉鎮表演,在廣場上搭個台子,你面對的觀眾是一些老太太、老頭和小孩,他們可能連電影院都沒進過,更別說去劇場看話劇了。

2008年貴州雪災,我們去慰問巡演,我飾演一個給地方群眾送物資計程車兵,要爬上一個山坡,但山坡上全結冰了,我就脫衣服墊在地上往坡上爬,爬過去又把身後的衣服往前鋪,像履帶一樣一步步來回墊著走。爬的時候我就不停摔倒,我每次都真摔,真摔台下的觀眾才會被你感動,覺得真實,演得好。

在話劇團的工作經歷培養了我很強的信念感。怎麽說呢,有的東西你可能不是那麽感興趣或相信,但這又是你的工作。那你首先得從作品本身梳理人物,讓人物變得更合理,讓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那3年,我一直都想著辭職來北京。但生活像一個旋渦,待著舒服,你很容易就被吸附進去了。2005年,在貴陽,我一個月工資有五六千,朋友都向我借錢,除了工作,偶爾去電視台配個音,給人排個節目,生活過得很輕鬆。

而且你手上總有些事沒做完,事情又總是會接踵而至,總覺得做完下一個就走吧,一拖再拖。

直到那次貴州雪災巡演,我們演的小品《美麗的山坡》拿了國家的獎,於是就一直不停地巡演。我是男一號,但是我受不了一成不變地重複,每次我都試圖尋找一些新的感受和刺激。

我不能保證我的每一個作品都很好,但從以前到現在,我在對待自己那部分的時候,從來沒有糊弄過。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會有一個觸動我的點,我覺得那個點有魅力,即使很小,也會激起我的創作欲。

但在小品巡演途中,我跟合作的演員說,我們那個地方換個演法,這個地方再琢磨琢磨,但得到的反饋就是,「哎,咱別改了,這是很完整的一個東西,你老改,下面人不一定看得懂。」

大家好像更多地是趨於一種安全的、按部就班的慣性,但這讓我很痛苦,當重複積累到一定量的時候,我就快要嘔吐了,生理上到極限了,我不能再演了,再演我馬上就要崩潰。

我記得是演出前候場,我坐在休息的大巴上,突然就很厭倦。那種反感突如其來就把你裹挾住,你也不知道哪兒就不對了,立刻就想走。

那場演出當然還是去了,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演這個小品。在舞台上我有一種解脫感,像跑10公里長跑,還剩最後500米,你知道馬上要完成這次長跑了。

後來我就找了個借口辭演了。那之後有一天家裡網斷了,我翻著我以前的日記看,薩馬蘭奇宣布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舉辦的那一天,我在日記本上寫了一句話,2008年我應該在北京,我一想,我X,正好2008年,我趕緊走吧(笑),很快我就走了。

實際上我是被開除的,直接被登報除名。當時我請了一個假,來北京,但一來我就再沒有回去過,半年之後部門催我回去參加工作。我當時在拍一個電影,兩次警告後,就直接被開除了。

我其實寫了一個辭職信,當時揣在兜裡沒遞出去:「由於本人對藝術事業的狂熱追求和對藝術實踐的極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現狀。經思忖,決定去北京一邊掙錢,一邊學習。特此向團部申請辭職。」

早期時章宇

有過一次深入的體驗,之後你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當時離開話劇團,我對自己挺有信心的。這種信心不是說我覺得自己能達到什麽高度,而是我強大的興趣和欲望:我就要吃到那塊肉。

從舞台轉到影視拍攝,其實還是有很多問題的。但對當時的我,最大的困難是沒有足夠的實踐機會。問題和想法只有在你去做的時候,才會察覺和實現。

我之前在貴州,圈子也就那麽大點,大家很容易就知道你,你也很容易就滿足了,覺得好像我真那麽優秀。

那時候總有些北京的劇組過來拍攝,他想找當地的演員,不管怎麽繞,都會找上我。但是你會發現重要的角色都是從北京帶的,他們只是在當地解決一些邊邊角角的角色。我想我也行啊,我也想演重要的角色,但當時對電影來說,我還是一個孩子,都不能叫入門。

我就在裡邊客串,慢慢做著,因為劇組總讓你去聯繫當地演員,結果後來就慢慢做成了副導演,有機會的話自己也可以客串一下。

應該是零幾年,我忘了,那是我第一次拿到電影男一號的角色,叫《小亮》,那是個很小的片子。我當時很興奮,啊,終於讓我拿到了。以前我只是串戲,隻言片語,但當自己身上是完整的人物劇情線,又是主演,太珍視那個機會了,每場戲都想演牛逼,最後用力過猛。

剛從舞台轉鏡頭表演的演員都會遇到這個問題,不會近景表演,我只會演連續的段落,不叫停的話,情緒很連貫。但是我現在隻拍一個詞、一個短句,甚至有時候只需要一個標點,而且劇組乾活跟打仗似的,沒辦法對著空氣,對著鏡頭演,怎麽演就是不靈,你就突然不知道那個詞怎麽給了,分寸拿捏不好。

所以最後就很擰巴,我很沮喪,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好像自己把它搞砸了。

後來我看成片,在中央六台播出,膽戰心驚,哎呀(笑),有時候看得我一身冷汗,怎麽能這樣呢?好多人看到問我那是不是你啊,我當時心裡就很羞愧。但這個瑕疵你又蓋不掉,你就只能下次做得更好。

電影《手槍》是我第一次深深扎進角色的表演。2010年拍的,但片子至今還沒上,導演不滿意,也不著急,到2016年還在補拍,補拍了6年,我人都變老了,這個片子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

這是一次非常極致、非常痛快的創作經歷,在還沒有劇本的時候,就導演和我,我們聊出了電影的主題、方向,我們都知道要拍成啥樣。我前後用了半年多準備角色,是我投入時間最長的一個戲。

我自己在拍攝主場景——一個小破旅館住了小一個月。在小賣部門口的台球桌打台球,去公共澡堂洗澡,晚上跟那些外來務工的朋友喝點酒。小賣部的老闆,大家都叫他三哥,給我介紹了三次工作,我都沒去。人家跟你非親非故,但非常仗義。我挺愧疚的,因為我不得不跟他撒謊,直到瞞不住了,說我是要拍一個紀錄片,就這麽糊弄過去了。

雖說我以前也體驗生活,但沒有一次像這樣,當你下潛到那個深度以後,你完全改變了自己,拋棄了20多年所有的習慣、朋友、你依賴的一切,過上一種嶄新的生活,就像謊言說了一千次,你自己也當了真。你體會到的是角色,是這個人生活裡的苦悶、焦躁、困境和愉悅,跟你之前的情緒點都不一樣。

一段時間裡我有點走火入魔,有一次導演和攝影來複景,我很高興,去看他們,我在他們旁邊站半天,晃了晃,我們那麽熟,他們竟然沒人認得出我。我就覺得我成了,我的底色已經跟環境徹底地融在一塊了。我上前拍他們,他們嚇一跳,一直喊,「我×,我×,我×」。

演完這個戲,第一次殺青,大家很高興,但我出不了房間。我記得我給導演發了個簡訊:我明天就得做回我自己了,但我在做猛子(劇中人物)的時候,感覺我更像我。

那個恍惚勁兒,好像以前那些生活都是我裝出來的,是我為了討好,為了逢迎,為了不讓人尷尬,做出的一副嘴臉和姿態,這個人物才是你真正應該有的狀態。拍電影的時候有朋友來探班,他都不敢跟我講話,覺得我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因為有過那麽一次深入的體驗,那之後你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了。我以前從沒在一個人物上走那麽遠過,我有一次那樣美妙的體驗,也是感受最強烈的一次。

電影《手槍》裡的章宇

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活著,也真的可以這樣死去

我找不到一個詞去形容胡波的去世,但它對我來說無疑是很重的一件事。

胡波不光是我的朋友,他讓我看到了一種存在,原來現實生活中,就有那麽高純度的生命狀態,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活著,也真的可以這樣死去。

在《大象席地而坐》開拍之前,胡波來我家吃飯,他說了一句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他說,宇哥,我不能有錢,如果我有了錢,我就寫不出這樣的東西,有了錢我就完蛋了。

章宇在胡波導演的《大象席地而坐》中扮演於城

我當時真的愣了好久。因為我並不排斥錢,所以聽他說出那麽篤定的一句話,我愣了好一會兒。後來我才反應過來,才知道他為什麽那樣說,因為胡波非常珍視那個陷在苦難裡面的自己,他非常珍視那個苦難,那是他創作的土壤。

胡波從北影畢業,他是很優秀的學生,有很多機會去拍廣告,拍網大去掙錢,但是胡波都拒絕了,就悶在家裡寫小說,寫劇本。

我說你不拍網大我能理解,可是拍廣告你可以當練手啊。他說不是的,宇哥,那個東西我只要拍過一次,在我之後的每一個鏡頭裡面都會有影子。

他太純粹了,真的,他比好多藝術家都要純粹。我相信有才華的人很多,懷才不遇的人也有很多,但是像胡波這麽一個人,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出現。

《大象》真的很犀利,很刻薄,但實際上胡波是一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他不願意傷害別人,他的那些狠勁兒,隻放在他作品裡。

胡波會直勾勾地看著你,他的眼睛特別透,盯得你發怵,尤其是你知道他對人性的刻畫和解剖度,有力道,有眼力,所以當他在盯著你的時候會感覺很不舒服,好像什麽東西被他看到了。

我在飾演黃毛的時候,在眼神上下了很大功夫。胡波也給我了很大的啟示,在角色裡,我也可以像他這麽看人。

我認識胡波後,反觀我自己,發現我很庸俗。我雜念比他多,眼睛也比他髒。這不是因為胡波死掉了,我才這麽誇他,覺得他好,不是的。他的死亡是淨化了他自己,而不是淨化了我對他的評價,他的好都在作品裡面了,每個人自有判斷,我的判斷就是我非常喜愛《大象》。

胡波剪輯完片子,我看了兩遍,我告訴他,胡波,請你堅持你的選擇,我們乾得挺漂亮的。

我腦子裡還是最後一次見他的樣子,去年7月底,他穿件純白T恤,白鞋,淺色仔褲,還騎那輛白色破踏板兒,長頭髮收拾得挺乾淨。那天北京下了陣雨,他說他路上被淋了。我們就樂。

那一次他狀態非常好,我們從傍晚聊到第二天天亮,一切感覺是在往一個好的方向發展。

胡波求死這事,讓我心裡邊有些東西徹底震裂了,從此之後就合不上了,我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看到的一些東西。那應該是死亡本身吧。

導演胡波於2017年10月12日,自縊身亡,年僅29歲

外婆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直觀地看到死亡。人的遺體被送入火爐裡邊,半個小時出來的已經是一堆骸骨形狀的骨灰了,我當時看到非常震撼。殯儀館裡燒遺體的工人,煙不離手,一根接一根,他把那些骨頭敲碎,有的小骨頭掉在石床的縫裡,我說那兒還有一塊。他說哦,夾了過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就看見他的煙灰在往下掉,連同著外婆的骨灰,石床上別人的骨灰,還有塵土,一起裝在很小的骨灰盒裡,這對我觸動蠻大的,人的生命最後就這樣畫上句點了。

我姥姥是很自然的生老病死,但胡波是自己打了句點。是誰說過一句話,沒有什麽比一個恰如其分的句號更直杵人心,胡波打的那個句號,我不好說是不是恰如其分,但直杵人心,尤其是對我。

句號比什麽都重要

我覺得句號比什麽都重要,句號打在哪兒,是一個人整個人生修養的問題,是比逗號什麽的都要美的事情。怎麽結束,這也是我思考最多的一個事情。

墓志銘這個問題是我常常想的。墓志銘這三個字,對我就有莫名的吸引力。我想過,而且想過無數次,經常有時候冒出一個想法,哎,這個可以是我的墓志銘。但我經常忘,記性特別差,還寫在本子上了,但是現在本子不在身邊,沒辦法讀給你聽。

我記得有一個的大概意思是,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挖出那瓶酒,在這兒陪我喝一口再走。這是我最近一次想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樣,之前的我也想不起來了。

要怎麽死,這個我也想過,很多次。我希望不是生老病死,我覺得應該酷一點,哪怕最後我躺在醫院裡,自己拔掉那根管子也行,不管是供氧的還是供血的管子,這是最次的死法,其他死法都想過。

但我沒想過演電影這個句號要怎麽打。我覺得等有一天我對這個事情完全沒有任何熱情了,我就會停止,等我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好奇和衝動,得不到冒險的刺激了,我就會考慮終結它,就像我從話劇團離開的時候一樣,毫無拓展的重複讓我窒息。

但直到今天,包括今天剛結束的拍攝,我依然都是對它充滿熱情。我現在預想不到沒有熱情的那一天。演戲仍然是帶給我最大樂趣和快感的東西,甚至大於性。除非我有一天,找到另外一件事,比如當廚子——如果做菜的快感比我演戲要來得大,我可能就會奔著那個去。

我是一個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計劃的人,也沒有具體的想要演的角色,我選戲很簡單,他能不能激起我的創作欲望?我有沒有能力把他演活?

沒有對未來的計劃,也就沒什麽後悔的事情。晚了3年來北京也沒有後悔,在話劇團的那3年,大部分時間我是快樂的,只是我最後膩了,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就跑了,就是這樣而已。我在那裡畢竟得到了創作的快感,也得到了認可。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我的父母身體都還比較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雖然他們也很想讓我成家,但我恐婚,他們也不會太強求,因為我從小就拉低了他們的期望值,他們就退而求其次了,覺得你只要不做壞事,身體健康,就已經很好了。我的家人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我喝酒喝太多,熬夜還有抽煙。

我出醜大都和酒有關。希望我有一天能趟過酒精這個坎,不是戒酒,戒掉就是沒有過去。而是你要不受它控制,能很好地跟它相處。我思考過我跟酒的關係,像兩口子,兩個人是家暴關係,是互相的,如果說酒是我的媳婦,她經常家暴我,我就會憤起反抗,我也會家暴她那麽一兩次。但這種關係是不健康的,應該和睦相處。接地氣一點說,就是我喝到某個程度,可以不被酒牽引,我現在可能是不受自己控制了,沉溺進去了。

以前我都是一年的三分之一時間在演戲,這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演戲的時候就像現在,在小鎮上拍戲,手機也關掉了,用諾基亞,只能發簡訊打電話,也沒誰給我打電話,很舒服。

平時舒服的時候,睡到自然醒,也不管是中午還是早上,起來吃個東西,開始喝茶,東翻翻西看看,一個人發呆。如果有特別投機的朋友,可以聊聊天,最多兩個人。到了晚飯前,去遊個泳,動一動出出汗,晚上再喝點酒,舒舒服服,跟自己喝或是跟朋友喝。

我喜歡很多演員,但就是沒給自己立過一個偶像,可能這就是我爛泥扶不上牆的原因。但我知道,我想成為哪種演員,就是那種,走在大街上也不是那麽多人認識我,然後聽著別人議論,你看過他那個電影嗎?很好看。

那個電影是我演的。我的作品被有深度有品位的人認可,又可以自由地遊走在大街上,這真的是再理想不過的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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