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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年三十加班的年輕人

又是一年,時間隆隆地走到了又一個節點。這是使命一般的歸家的日子,但也總有人選擇不回家。大年三十,萬家燈火之際,他們成了城市的留守者,也是不歸家的異鄉人。

文丨劉璐

來源丨界面(ID:wowjiemian)

頭圖來源 |視覺中國

整個正午時分蘇蕙都在電腦前敲打鍵盤,中關村單調的辦公樓宇橫臥在她視線裡,散發著鉛灰色的光。時間走到大年三十,街道上近乎空無一人。節日的喜慶沒有在她身上驚起一絲波瀾。

一刻鍾後,她的手機響起。外賣到了,蘇蕙如同往時的工作日那樣拎著塑料盒子,在休息室囫圇著吃完。她回到工位,兩盞白熾燈明晃晃地從頭頂打落。偌大的辦公室被切割成鮮明的兩部分,一部分光亮,另一部分是種愜意的、屬於節日的昏暗。

從一月份開始,同事之間的話題陡然轉向了春節。一些人的手機上設定了搶票系統,24小時不間斷運轉;一些人偷偷將放假撥前了幾日,掰手指算著時間;還有一些人忙著趕在春節前交接工作。但這些與蘇蕙都沒有關係,她的時間軸如常的向前行進,這是頭一年,她的春節不是在家度過的。

北京城另一頭的國貿橋下的餐廳裡,林麗植剛剛開始了交接班。這已經是她第二年春節在外。大年三十,她給父母發了一條語音,再發了兩個紅包,將手機鎖進了儲存櫃裡。

林麗植是這家餐廳吧台前的服務生,這一天,女孩兒的臉上描著精致的妝容,她們鬧鬧嚷嚷地催促主管封了紅包,捋起袖子,開始除夕夜的準備工作。

留守

除夕的清晨,蘇蕙從一種反常的靜默中醒來。樓下小區幼稚園的音樂聲消失了,孩童的喧鬧聲也不知何處。往日裡在清早散步的老人都失了蹤影,一個大爺清理著空無一物的鳥籠,乜斜著眼,“喲,小姑娘還沒回家啊?”

這是蘇蕙在北京工作的第一年。去年9月,她從廣東北上,正式入職一家老牌互聯網公司。身上的校服褪去未有多時,蘇蕙還帶有學生時代的青澀和勤苦,一月中旬,當長官提出需要有人在年三十到初二值班時,她舉了手。

為此,她心裡還隱隱有股新奇勁。“一個人在陌生城市裡度過春節,這在我身上還是頭一次。”蘇蕙說。隨著春節臨近,北京城逐日空了下來。

地鐵首先褪去了往日人潮,露出一種不可多得的清冷。年三十的地鐵上,與蘇蕙同坐在一節車廂裡的只有一個年輕女性。她手上抓著紅色皮箱和裝有土特產的尼龍網袋,兩站之後,人匆忙的下車,約莫是往北京南站趕去。車廂完全地空寂了下來,疾馳中發出了比往日更清晰尖利的摩擦聲。

蘇蕙正是通過這一情形,真正確認了新年的到來。

與新年年一同到來的還有微信群裡的消息。這個女孩在廣東的家中,一大早就傳來了早茶的照片,一桌子的蒸籠點心,爸媽和弟弟在鏡頭前咧嘴笑著。茶樓裡擁滿了人群,從吊頂上垂下水紅色的紙糊燈籠和福字。弟弟打趣著發來一串字元,“今年替你吃了你最愛的叉燒腸粉。”

不久之後,母親又私信她,“值班結束後,要不要買票回來?”蘇蕙微微有些心動,她在工位上盤算半日,又查了半日的車票,最後一想,初三回去,待不了兩三天又得回來,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打消這一念頭。

“跟媽媽說了這一決定後,她那邊沉默了一小會,最後也只是給我發了個紅包,囑咐我好好吃飯,”蘇蕙說,“我能感覺到她那頭的失落。”

同樣捨棄了與家人團聚的還有河北的林麗植。她在北京的一家餐廳吧台當服務生。大年三十下午三點半,她已經開始了晚飯。十道涼菜,七碟葷菜,一眾人說著閑話,半個小時就吃完了。

臨到末,主管親自給他們端來了紅豆沙,笑意盈盈地叮囑大家:“公司專門給春節加班的員工送的甜品,咱們都打起精神了,今晚可千萬不能出簍子了。”

除夕的年夜飯,這家餐廳所有的座位都被提前訂滿了。從下午四點半開始,陸續有客人坐定。五點,各路酒水飲料的訂單開始像紙片一樣飛來。

林麗植和另外兩個同事擠在吧台的狹長空間,三個人分工明確,一個砧板兩把刀,一個人把控榨汁機。隨著入夜,主管的催促聲益發緊湊,果皮和殘渣也隨之飛快地傾入垃圾桶。

這是林麗植再熟稔不過的場景。在一段難得的喘息中,她和同事悄悄地往自己杯中斟了西瓜汁,在桌底下碰杯,互道了些容顏永駐之類的祝福語。三個女孩短暫地嬉笑,隨即又一頭扎入工作。

二十多公里外的南三環,羅鑫的手頭也沒有停過。他是一家理發城的剪發司機。大年三十這一天,他見證了很多人以剪頭的方式迎新年。一位60多歲的老大爺,滿頭的銀發,一會兒想推平頭,一會兒又琢磨著理個時興的油頭;年輕姑娘畫著濃妝進了門,在鏡子前反覆比劃留海的長度,細搭茬兒,才知道新年要去見異地多時的男友;還有個附近小區裡的北京大媽,一簍子的話,說得滔滔不絕,她得知羅鑫是武漢人,驚得轉過了身,“過年怎不回去陪陪父母?”

羅鑫答不上話,隻規規矩矩地應付了一句,“店裡事情多,走不開”。

不斷失去的生活

一整天,林麗植所在的餐廳張燈結彩。門前兩隻碩大的電子燈籠呼呼地轉,鮮豔的塑料亮片張貼在各處,幾張福字筆走龍蛇。很多人就坐在這底下,吃飯、碰杯、享受一年盡頭處的片刻團聚。

對於中國人而言,回家吃團圓飯,這種向新年表達期許的方式是如同戒律一般的存在。

但林麗植已經有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了。她目睹他人團聚,目睹著過年的喜慶氛圍風風火火地在每一張桌面傳遞,它們翻過餐盤、酒杯,翻過人們的言語,待到廚房前就戛然而止。

節日的意味在後廚裡杳無蹤跡,回蕩的只有無盡的催促和碗碟碰撞聲。林麗植身上有些微汗,在交出了一單後迅速抻了抻腰。

因為去年也沒有回家,林麗植本來打算今年回去。但就在數月前,父親檢查出一處骨質增生,需要動手術。父母都是當地紡織廠的退休工,手裡握著一兩千的退休金。儘管沒讓打錢,但林麗植心裡明白,她盤算著,自己至少需要拿五萬塊錢回家。

從年三十開始,加班可以拿到比平時多兩倍的工資。如果一直做到初五,六天的時間就可以拿到三千塊錢。加上省下的來回火車票錢,留在北京顯然劃算得多。

林麗植將這筆账算得門兒清,她沒跟父母招呼,在春節加班報名紙上填了自己的名字。

和林麗植同宿捨的一個女孩也留了下來。有了伴兒,兩個人就商量著將年過出點滋味來。年二十九那天,她們決定在宿舍自製火鍋,結果加班到了夜裡十點。兩個人都累得說不出話,隻胡亂地從餐廳廚房裡抓了幾顆青菜和生煎。自製火鍋泡了湯,她們將桌子並在一塊,用清水將青菜煮著吃了。

去年春節獨自在外,林麗植還偷偷抹了淚。但到了今年,她在言語中更多地吐露出自適。“服務人員哪能有什麽生活呢?”她在書桌的玻璃板下壓了一句話,字跡歪歪扭扭,寫著“人生就像沙漏”。

對於蘇蕙而言,坐在中關村的辦公室裡,她遠沒有林麗植那樣忙碌,身上的擔子也輕許多。慣於加班的她甚至準備周全。一盒鴨爪,兩瓶優酪乳,座位邊上還擱著成套的洗漱用品。平時加班到晚上九十點,她索性就在公司樓下的健身房洗澡。

她對互聯網公司的加班早有耳聞。但真正進入這個行業,女孩還是被嚇了一跳。她尤記得一回,大長官突然下達任務,要求項目24小時內上線。蘇蕙所在的部門通宵達旦。待到任務完成,她拖著身子走在回家路上的一條迂回的巷道。天邊微明,幾縷蒸包子的清香從不知名處飄來。就在那一瞬間,蘇蕙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生活了。

但在工作的半年之後,蘇蕙已經完全適應了廣布於這個行業中的加班文化,老牌的中關村地界上,聚集著大量和蘇蕙相似的年輕人,他們無數次目睹辦公樓裡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再零星地熄滅,直到深夜將至,光鮮的辦公大樓變成一具不動聲色的空殼,日複一日,這些大樓吞吐著年輕人的夢想和現實,將他們年歲裡的日與夜悉數包攬。

儘管如此,年三十的那天,母親的電話打過來,言語中還能聽出些抱怨的意思。女孩聳著肩說,“沒辦法,這是工作性質決定的。”電話那頭又問到晚上怎麽吃,蘇蕙隻滿口應著說定了酒店,幾個朋友約著吃年夜飯。她向母親解釋,去年公司效益不好,各個部門都在走漏裁員的風聲。“我現在正是試用期臨末,公司最喜歡拿這些人開刀。春節加班是個大好的表現機會,長官都會看在眼裡的。”

不知歸途

對林麗植來說,春節留守還有一層更隱秘的理由。

在河北老家,北京仿佛是一塊橫亙在東北面的磁石。孩童長大成人,念完了書,紛紛地被北京城吸去。機會、金錢、階級、以及現實的聲名,長久以來,這裡被渲染成年輕人自我升值的伊甸園。

這些北漂大軍裡有無數個林麗植,而當他們真正踏足這片土地,那一類金燦燦的未來遐想被迅速遮蔽。這些人大多散落在城市無人問津的聚光燈外,有人送起了外賣,寒來暑往;有人學了手藝,出入於街頭的美容美甲店。也有人像林麗植這樣,在餐廳裡消耗著自己的體力。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家跟親戚解釋,我在北京當服務生?給人榨果汁?”林麗植反問道。

這個年僅24歲的女孩偶爾會有些沮喪。她是一個好勝的人。平日中午,餐廳的同事聚在一處閑聊,她就躲在隔壁的塑料吸煙棚裡,複習功課。等父親的手術做完,林麗植計劃在未來兩年裡專升本,北京的學校多,“隨便進一個都是頂好的”。她想讀會計學,門檻不算高,掙錢也多。

“我可想擺脫進城務工人員這個名頭”她靦腆地笑,蘇蕙那樣的白領成了她最鮮活的渴慕。“北方人都講究排場,我也講究。以後過年,光光鮮鮮地回到老家,告訴別人我在北京城裡哪個辦公大樓坐著,現在苦點能算啥呢。”

在大城市擁簇的摩天大樓間,個人志向通常只在靜謐處萌芽。蘇蕙在她的筆電裡密密麻麻地記下了運營筆記,還記下了未來五年的職業規劃:運營團隊負責人,月薪過三萬。

她曾經將未來想象成一台爆米花機子,“只有積攢了足夠的氣壓,才有可能爆發”。對她來說,北上之路隱喻著某種自我尋覓的意味,“我承認自己是個工作狂,我爸媽也清楚我的個性,他們會理解我春節加班的選擇的。”

比起兩個女孩,今年29歲的羅鑫多了一層為難之處。曾經,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催促著他收拾行裝,奔赴北京。但他很快發現,他攢不下錢。兩年前談過的一個女孩,不久分了手,矛盾是女方要求買北京的房子。

留守北京過年雖然孤寂,但也因此多了一份清淨。如果回家,羅鑫免不了要被催婚和介紹對象。“我現在不想這些了,還是要先賺錢吧。”有時候剪發累了,羅鑫在店門口蹲著抽煙,漂亮女孩路過還是忍不住多看兩眼。看歸看,他從不敢主動上前搭訕。

從中關村遠眺過去,夜晚的北京四環路上,路燈和車燈交織出錯綜複雜的鮮亮的A片子。對於蘇蕙、林麗植和羅鑫來說,他們的人生也仿佛和這座城市打了個結。

城市誘惑著他們,以夢想或以生存之名,城市也拘束著他們,那些生活的庸常樂趣都被拉扯、稀釋、消散在披星戴月的步伐裡,同樣以夢想和生存之名。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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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崔允琰 圖編:王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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