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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的懷抱能拯救什麽?

這是單讀“新青年計劃”第十篇文章,作者蔡逸楓。

小說講述了一個失去一條腿的少年士兵在山洞裡奄奄一息,被一個陌生女性的懷抱改變了一生。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在此後一生都只能憑著微弱又深刻的記憶尋找那個懷抱的線索。

那個姑娘是誰?為什麽會在雨夜的山洞出現?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生活處處都是謎團,“就像他們不知道駿馬為什麽要暴斃,貓頭為什麽要被掛在一盞盞路燈上,愛人會不會回頭。狗日的,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情。”

作者說:

一八八七年, 27 歲的安東·契訶夫寫出了小說《吻》。在這個動人的短篇裡,契訶夫精確描繪了一種情境:年輕人不幸遭遇了生命中最珍貴的美麗瞬間,又馬上失去它,為此神魂顛倒。

《吻》這篇小說完美的藝術成就深深觸動著我。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嘗試在自己的小說《懷抱》裡將這個問題再延伸一步:如果一個人過早地遭遇又失去了決定自己一生的時刻,他(她)該如何面對自己余下的生命?

向讀者概括自己寫了什麽,對所有謙卑的小說創作者來說都是一個苦惱。這篇小說由一個懷抱開始,同時也包含人生的一切。讀者也許會從中挖掘出愛情、戰爭、時間、死亡、家國、兩岸、一個人的史詩,或者其他什麽深刻玩意。但倘若刨除這些或許沉重的主題,如果讀者能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一絲詩性與美感,作者就足以受到鼓舞,發出貓一樣的咕嚕聲。

 

《懷抱》

 

蔡逸楓

那年八月他們還不知道日軍馬上將迎來真正的潰敗。他們也不知道活生生的村莊唾手可得,幾乎近在咫尺。他們太疲憊了,在距離村落不到六裡地的黃昏裡,年輕的排長命令就地在樹林中扎寨,先睡他娘的一個晚上再說。排長的瞳孔跟其他人不同,是非常淺的褐色。但他竟是個漢人。

 

他們之中最早起的那個,睜開眼睛也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陽光穿透樹葉交織的縫隙,光斑布滿正在熟睡計程車兵周身,像數不清的彈孔。夥夫霍光明被一泡尿憋醒,正想找塊僻靜的地方尿尿,就在這時他抬頭看到了遠方筆直的炊煙。

 

霍光明一激動忘記了尿尿這回事兒,將掏出來的東西又放回襠裡,跑回營地搖醒了褐色瞳孔的排長。排長在巨大的睡意中得知附近有人煙,即刻清醒了一大半。這時,他們聽見了闊葉被劈開的聲音。

一個頭戴草帽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身背竹簍,手裡攢著把小小的鐮刀。

 

“然後呢?”徐溯問道。

 

“然後那個老百姓愣了一陣,兩眼直勾勾盯著霍光明的襠下看。你猜怎麽著:霍光明被那劈葉子的聲音給嚇的,直接就尿褲子了撒!”麻杆不斷拍著自己的大腿,發出離譜的笑聲,好像他是頭一遭聽到這個故事似的,好像霍光明一走他就得讓這草這樹這石頭也聽見似的。從中午到傍晚,他已經講了八遍這個笑話了。

 

徐溯盡量讓自己笑得誇張一點,顯得像是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笑話。下午躺進山洞裡乘涼那會兒,他就聽到麻杆對其他弟兄們講過這樁趣事。但他是個溫柔的人。麻杆自願留在山洞裡守著他,這是他為數不多能回報麻杆的行為。

 

全排所有戰士,包括軍醫張乾坤和徐溯自己,都不明白他這是什麽症狀:兩個月前,為了搶下一塊高地,他和弟兄們掄起駁殼槍就往山頭上跑,像一隻隻發瘋的野狗。一顆炮彈在徐溯的腳邊炸裂,將他的左腿留在了草地上。爆炸震耳欲聾,奇怪的是徐溯沒有因此成為聾子,卻因此成了瞎子。他的雙眼沒有傷痕,臉上連一點皮都沒擦破,卻什麽也看不見了。剩下白茫茫的薄霧一片。在那個發瘋的夏天,伴隨著沒有規律的高燒和癲癇,徐溯的眼睛時好時壞,有時候(這通常發生在雨天)竟能恢復些許視力。但往往一覺過後,他又成了一個徹底的盲人,眼前只有迷霧相伴。

軍醫說,他可能是被炸碎的彈片傷到後腦杓上的視覺神經了。沒有任何跡象可以佐證軍醫的說法,因為徐溯的整顆腦袋渾圓一體,找不到受傷的痕跡。他只是丟了一條腿而已。

 

總體而言,發生在徐溯身上的這樁醫學謎團並沒有在部隊裡引起太大波瀾。在戰場上,他們見過太多超越人類理解範疇的怪事。太多生死每天在身邊上演。某個村莊的馬廄, 32 匹健壯的馬兒在一夜之間全部暴斃。還有一個小鎮,國軍進城後發現街上沒有一個人,每盞路燈下吊著一顆顆毛色各異的貓頭。這些謎團哪一個不比徐溯的眼睛離奇百倍,但人們就這樣接受了。他們說這總比掛著兩排人頭要好。張乾坤說得對,往樂觀裡講,那麽近的炮彈隻炸掉了一條左腿,你小子祖上算是世代積德了。

 

當天下午,排長和幾個弟兄帶著饅頭、水和草藥回來了,跟在他們身後的還有幾十個熱情的村民。徐溯還聽到了姑娘們的聲音。那聲音那麽纖細,跟貓咪似的,蹩腳的國語裡處處流淌著溫婉的鄉音。徐溯心想這幾個姑娘肯定個個標致水靈,就像這個島上的所有姑娘一樣。隊伍轉移到新戰場前,他已經瞎了,未曾見過任何一個姑娘,但光憑聲音,徐溯就斷定這些南方姑娘一定都像梯田上的茶花一樣動人。

 

近來戰事有所緩和,日本海軍疏於管理,對山上中國軍隊的活動竟當做空氣。到處有日本鬼子就要完蛋的傳言。村民們膽大妄為,熱情邀請部隊到村裡休息。徐溯替大家夥兒感到開心,在山上行軍十來天,他們還沒見過生人。但連續行軍的節奏讓他產生了某種慣性,一旦部隊安營扎寨,孱弱的他便經不起折騰了。他跟排長請示,說他得第二天再由弟兄們抬著擔架緩緩進村。排長同意了。誰又不想馬上回歸鄉村生活,吃著熱氣騰騰的柴火飯,痛快地洗個澡呢?排長親眼見過徐溯晝間在擔架上抽搐的模樣,他知道徐溯的身體是實在沒辦法。他才十六歲。

 

“我叫幾個弟兄留下來陪你,好吃好睡伺候著,明天再接你進去。”排長輕聲對著徐溯說。排長的眉峰陡峭,身姿永遠保持挺拔,淺淺的瞳色裡迸發著威嚴的神采,這讓他即使溫柔的時候,看上去都來勢洶洶,帶著不容拒絕的英氣。但對待徐溯他總是要柔和一點,像一個家族裡長孫對待最小的弟弟那般。

 

“留下一個陪我就好了,機會難得,讓大家夥都耍耍吧”,徐溯說,“我沒事兒的。”溫柔之人偶爾為之的執拗往往讓最剛毅的人也招架不住。

經過討論以及軍醫檢查,排長最終決定讓麻杆留下來陪徐溯過夜。麻杆是三排出了名的開心果,他仿佛有講不完的笑話和甩不盡的包袱,能逗得三排的戰士們樂呵一宿。麻杆跟徐溯年紀也相仿,隻比他大三歲,不足二十。最重要的是,整個三排只有徐溯一個湖南人,而麻杆是湖北人,勉強湊得上徐溯的半個老鄉。

 

一番整頓過後,弟兄們在村民的帶領下向著炊煙升起的方向前進。麻杆在洞口升起了篝火。

 

 

火苗已熄滅了太久,寒意像鬼魂一樣纏上徐溯的身體,將他從睡夢中凍醒。徐溯聽著雨聲,判斷這雨已經落了一陣子,而且只會越來越大。雨水順著岩間的裂縫流進他的袖口,浸透了他的軍裝。大雨早早撲滅了篝火。山洞被徹底的黑暗包圍,即使徐溯看得見,他也看不見。

 

麻杆不在。

 

當徐溯從黑暗中醒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麻杆失蹤了。他是個傷兵,外面下著足以澆滅篝火的大雨,天黑得連月兒也給遮蔽了。他瘦小、殘廢、還發著燒,麻杆不可能留下他一個人。他更不可能丟下徐溯,去六裡地外跟兄弟們團聚。這是徐溯得出的結論:麻杆一定是出事兒了。

 

他強迫自己搖了搖頭。呸。他想,可不能凡事都往絕望裡鑽。姑且再等等吧。他回憶起日落時分,就在麻杆給他熬完草藥喝下,半睡半醒之際,麻杆告訴他要到外面走走。

 

“我去外頭解個手”,他記起來了,麻杆這麽跟他說過,“解個大的,順便看看有沒有啥野果可以摘”。他記得麻杆喜歡在野營的時候爬到樹上摘果子。麻杆還喜歡用槍打鳥兒當野味,但這在三排是被嚴令禁止的。麻杆一時興起可能出去晃蕩了,他年輕的心需要如此希冀。

 

寒風穿過他的軀乾,徐溯開始發起抖來。他燒得更厲害了,燒到不用手摸額頭,光憑眼窩裡泛起的酸意就能感覺到滾燙的自己。麻杆到底去哪兒了呢?寒冷令他逐漸難以忍受,心底湧起了對戰友難以遏製的抱怨。他的身體就這麽在這種不體面的抱怨隨之引發的羞愧中抽搐、煎熬。

 

迷糊中他憶起了兒時的某個夜晚,他也這樣發著高燒。娘端著溫熱的綠豆羹,一口一口喂他吃下。哥哥姐姐圍在床頭看著他,眼神裡摻雜著憐憫和羨慕。只有生病的孩子才有機會吃到綠豆羹。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雨水好似沒有盡頭,他的高燒也似這雨水一樣會一直蔓延下去。

 

他就這樣聽著狂暴的雨聲,不知過了多久,似有十年前的那個喝到綠豆羹的夜晚一直延續到現在那麽久。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似乎下一秒鐘就要死去了。他好像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

 

他燒昏了,那不是死神的腳步聲。有人正在走進這個山洞。徐溯極力保持清醒,讓自己不至於在抽搐中暈過去。“麻杆,是你嗎?”這是他用盡力氣從喉嚨裡發出來的聲音。他已經虛弱到沒有力氣說話了。

 

那個人輕輕走進他,徐溯感覺到了手指撫摸過自己的臉頰。那麽纖細、溫柔的一抹。

 

一隻手抹過他的臉龐,又順著脖子一路走向了衣領,摸到他被雨水浸透的胸膛上。然後,那人站了起來,拖起徐溯冰冷的雙手,將他向後拖到了山洞深處,拖到沒有雨水的高處。

 

昏睡中,他發現有人正在解自己的軍裝,濕透的衣服被勻速地、輕柔地解開。他被人拉起身子,除掉上衣,接著是同樣濕透了的軍褲。他嗅到空氣中淡淡彌漫著皂莢、桂花和木棉的味道。

 

有個柔軟的東西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他感覺到,是一件衣服。那個人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用衣服擦拭他的身體,讓他不至於在漆黑的空洞中瑟瑟發抖。擦拭得那麽細致,連他的頭髮都沒有放過。可為什麽呢?徐溯心想,可這是為什麽呢?

 

“麻杆,是你嗎?”徐溯第二次試圖問起,可他虛弱的胸腔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任由這個人溫柔地擦乾自己的身體。而且他早已有答案。那麽柔軟、散發著三種香氣的衣裳。那只能是一件女人的衣裳。

那人細細擦拭完徐溯的全身,將他平躺在乾燥的地上。自己正躺在一塊布料上面。他猜想那大概是那個人的另一件衣服。突然間,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溫暖包圍。

 

他被抱住了。對方側躺下來,將他輕輕擁入懷中。他羞怯而大膽地摸了摸對方的背,觸摸到散亂的長髮。這是一個女人。徐溯確認,這是一個溫柔、或許年輕、上蒼派來拯救自己生命的女人。意識到這點後,徐溯感知到胸前被兩團柔軟的東西輕輕貼緊。一對溫熱的乳房。她脫掉了身上的衣物,赤裸著上身擁抱著他。徐溯頓時漲紅了臉。

 

徐溯滾燙而抽搐的身體在她的懷抱中趨於平靜。他想知道她是誰,是哪裡來的姑娘,為什麽在此時此刻擁著自己入懷。但一股平靜的暖意俘獲了他,他陶醉在均勻的呼吸中。在陌生女人的懷抱裡,他發出了久違的,貓兒一樣的咕嚕聲。他睡著了。

 

許久,一陣落雷打碎了他的長眠。山洞外的大地被雷電和風暴照亮,閃電連續撕破天空。暴烈的閃爍中,他模模糊糊看到了眼前這個擁抱著她的女人的輪廓。他的眼睛似又看得見了!雖然只能隔著薄薄的白霧,看見萬物基本的線條。他看到姑娘的長髮散落在胸前,可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

 

“你是誰?”徐溯終於說話了,“為什麽要……?”

 

黑暗重新接管大地。那姑娘沉默著,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一些。她用指尖婆娑著徐溯額頭上的頭髮,像哄小孩,又像哄著不安分的情郎一般。徐溯再一次漲紅了臉,沉醉在淡淡的皂莢、桂花和木棉的香氣中。

 

他試圖在想象中拚湊起那個女人的臉。可那是不可能的,十六年來他本就沒見過幾個姑娘,而這些臉蛋裡沒有一張曾引起他的悸動。可眼前這個女人,縱然看不見,也美得令他窒息。她到底是什麽模樣?徐溯開始為自己的眼睛懊惱起來。他原已接受了自己要失明的事實,但在她的懷裡,他開始祈禱自己的雙眼能夠重新煥發光彩。哪怕僅僅恢復一秒,只要能見到她的形影。

 

怎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姐姐十七歲的模樣。姐姐和他,和哥哥,和爹和娘都不一樣。她擁有一頭略微淺色的頭髮,黑中帶著淡淡的紅色,像是遺傳了姥姥的發色。十七歲是姐姐最美的年紀,村裡同齡的小夥兒無一不為她所傾倒。他還記得姐姐最後一次帶他到小溪邊玩耍的打扮:她穿著水洗的淺藍色布裙,配一雙同樣淺藍色的布鞋,頭髮像瀑布那麽直,笑起來右臉頰上有個淺淺的梨渦。那天他以為姐姐只是要帶著他到溪邊幫忙洗衣服,但姐姐卻告訴他,有一個大哥哥在小溪的下遊等著她,還叮囑他不要告訴爹和娘。十一歲的男孩生氣了,他沒想到姐姐還可以是別人的,而那個人他聽都沒聽說過。他哭著跑回了家,告訴爹娘姐姐跟一個小夥子出去了。姐姐慌忙趕回來後,被爹娘關在了房間裡。徐溯則賭著氣,足足八天沒跟她說話。

 

八天后他最後一次在小溪邊見到姐姐時,娘下意識地用雙手死死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極力掙脫娘的掌心,卻被娘狠狠打了一巴掌。爹衝進了前幾天掛上了日本旗子的村長家,沒有再回來。徐溯想對姐姐說聲對不起,想對爹說聲對不起,他還想對那個曾在小溪下遊默默等待姐姐的不知道名字的大哥哥說聲對不起。他想告訴姐姐他不是真生氣,只是太害怕以後不能再獨自跟姐姐一起玩兒了。他覺得首先是他的錯,然後才是那六個日本人的錯。

 

而現在,姐姐正抱著他,輕輕撫摸著他顫抖的臉龐,用雙手的大拇指徒勞地擦去他止不住的淚水。她將他抱得更緊,更緊了一些。徐溯在她的懷抱裡停止了抽泣。不是姐姐,他明白,但她們一樣那麽美。徐溯輕輕搓著女人背上的一縷頭髮,將它想象成黑中帶紅的顏色。女人將他噙滿淚水的臉深埋在自己胸前。他像觸電一樣僵直在原地,仿佛電流貫通他的全身,從他的每一個毛孔裡鑽了出來。他身下的那個東西突然硬得厲害,隔著褲襠狠狠地頂在了女人的大腿邊緣。這讓他羞愧難當,前一秒鐘還哭得像個孩子,這一刻卻已經將姐姐的模樣忘在腦後,只剩下一股熾熱的焦躁。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為自己的念想感到害臊,即使在業已失明的黑暗中,他也不敢將眼睛對著她。

 

這是愛嗎?他心想,他就這樣愛上了眼前赤裸著將他懷抱的女人,這是可能的嗎?他是否暗自期盼著天底下男人所期盼的?就像麻杆跟他形容的那樣。這是麻杆做過的,口無遮攔的劉千萬常做的,甚至霍光明,甚至一向嚴厲的排長也做過的事。麻杆說不管年紀多大,只要乾過這事兒,你就是男子漢了。

 

他這才又想起麻杆來。麻杆雖然才長他三歲,這方面可比他要強太多了。這混小子到底跑到哪兒了?他還是個雛兒,而人家麻杆像他這歲數時就成親了,新娘子就是他們同村的姑娘。麻杆說一旦你跟你愛的人乾上那事兒,你就一直只想著乾那事兒,天底下還沒有比那事兒更讓人魂不守捨的。他們說劉千萬入伍前還在奉天逛過窯子呢。他又想起排長,想起排長褐色眼睛裡迸發的威嚴,他實在難以想象排長乾這事兒的時候是什麽表情,會是他望著自己夫人那張鵝卵石大小的相片的表情嗎?還有霍光明,就他那圓滾滾的白花花的大肚子,他那成天讓人看見只想著疙瘩湯和白面饅頭的大臉,他竟也乾那事兒。但他,徐溯,他也可以嗎?即使像他,徐溯:殘破而懦弱,膽小又窩囊,入伍那麽久連個叫得響的諢名都沒有,比別人還少了一條腿,從不敢正經瞧過別人家的姑娘一眼。像他這樣也配得到愛嗎?

 

他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他猜愛不會來得那麽快,這個陌生的女人不可能愛他。這個姑娘不過是在憐憫他,就像小時候他發燒躺在床上,哥哥姐姐的眼神中對他流露出來的憐憫,就像媽媽可憐他發燒,給他熬綠豆粥一樣。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已經愛上了這個姑娘。她就像菩薩一樣。徐溯一想到自己和麻杆一樣,和排長一樣,和大家都一樣,不過是個渴望愛情的可憐人,心裡就覺得踏實。他像個嬰兒般蜷縮在女人的懷抱裡。

清晨,他摸索著自己一個人醒來,好像昨夜的事情不過是一個不近人情的夢。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可以看到山洞裡的模樣,雖然隔著薄薄的白霧一片。他赤裸著身子翻了個身,看到胸前的地上躺著一片織物。他將它拿起來,湊到眼前仔細瞧了瞧。

 

那是一方青色的手帕,帶著淡淡的皂莢、桂花、木棉的香味。

 

 

接連幾天的大雨壓彎了河邊的兩棵榆樹,除此之外,此時的楊村是喜悅的。他們迎來了年輕的英雄。

 

姑娘就住在河邊的染坊裡。趁著第三個晴天,她提著一桶桶衣服來到河邊。她撿了幾個乾淨的石塊,先將幾件衣服浸在河水中,端起石塊壓住衣服的一角。一件件軍裝隨著河流從東向西搖曳,像飄蕩的旗幟。她用白皂抹了手中的軍裝,將它輕輕揉搓,墊在石塊上用長長的木板輕輕捶打。山風吹過她的發梢,她抬頭,撥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瀏海,看到了站在對岸樹下的那個戰士。他背靠在一棵較大的榆樹下,拄著拐杖,用右腳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姑娘朝他招了招手,戰士靦腆地笑了。

 

他靠在這顆榆樹下看著姑娘洗了三天的衣服,懷揣著一個溫熱的秘密。會是她嗎?他心裡想,因為她初見他的眼神好像那並不是初見,而像端詳著一個共享秘密的熟人。還因為戰友們說她是那天跟著村民到樹林裡探望部隊的姑娘們之一。還因為她是全村唯一一個不會說話的姑娘。一個啞巴姑娘。那個淒風苦雨的夜裡,當他躺在陌生女人的懷中,她就不曾對他說過一字。無論他如何呼喚。徐溯覺得這一切難以解釋,若非那女子原本就無法說話。

 

來到楊村的第一天,徐溯就開始打量村裡的女人們。他心存僥幸,試圖從村裡忙忙碌碌的婦女中一眼認出那個雨夜的真相。他不無失望地發現,那個神秘女人消失後給自己留下的那張青色手帕,在楊村不過是尋常之物。楊村有自己的染坊,以藏青色和青色的織物享譽周邊,這種樣式的手帕村民們幾乎人手一條。徐溯不由得感到一陣失落,為自己魂牽夢縈的寶貝不過是尋常之物而感到失落。想來那女子或許是真將手帕遺忘在山洞裡了。但他轉念一想:假如那女子是將這尋常之物權當線索,牽引著他到楊村重聚的試探呢?幻想著這一充滿挑戰的可能性,小同志又變得樂觀起來。一念之間,忽然村裡的每個姑娘都跟雨夜裡的陌生女子有幾分相似了。

他糾纏在自己香甜的苦惱中,不斷地從自己可憐的一點點記憶裡提取那女人輪廓的碎片,強行和楊村的姑娘們拚貼在一塊。不像這個;不,這個肯定不是;不吧,她應該不至於這麽老;這個太高了;這些短頭髮的都不可能。就這樣,少年懷著自私的熱枕,將範圍縮小在三個姑娘身上:教書匠的閨女,常穿著紅色旗袍、嘴角有一顆痣的女子,以及那個啞巴姑娘。

 

她不曾說過一個字。每想起這點,再想起自己被永遠留在草地上的左腿,徐溯心底那個隱形的天平就多向啞巴姑娘傾斜一點點。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那個姑娘。

 

徐溯也朝她招了招手。接著,他踱過河邊的小橋,向著楊村深處走去,去參加麻杆的葬禮。

 

雨夜過後的清晨,三排的幾個弟兄們從楊村走回營地準備將徐溯抬進村裡。在山腳的一塊巨石上,他們遭遇了麻杆的屍體。麻杆將駁殼槍含在嘴裡給了自己一下子。他的臉早已難以辨認,像一顆被狠狠搗爛的蕃茄。弟兄們從那高瘦的身形和同樣的軍裝中認出了他。他們直到將徐溯抬進楊村,才將這件事告訴他。除了神秘女人的懷抱,這個世上又多了一件徐溯無法理解的事。

 

他們將麻杆的屍體火化,安葬在楊村的榕樹邊。巨大的車輪繼續向前碾壓,明天他們就要離開這個村莊,向有戰火的方向去。夜晚,村民們為他們舉辦一場小小的告別宴。平日裡滴酒不沾的排長帶頭喝得酩酊大醉,肉還沒吃上,就有八個士兵吐了。排長跟他們談論起麻杆,琥珀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暗淡的平靜。沒有人知道這個最不可能自殺的開心果為什麽自殺,就像他們不知道駿馬為什麽要暴斃,貓頭為什麽要被掛在一盞盞路燈上,愛人會不會回頭。狗日的,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情。

 

徐溯也喝醉了。他紅著臉,鼓起勇氣跟夥計們說了那個雨夜在山洞裡發生的怪事。可大家都醉倒了,沒有人在聽,沒有人關心他的愛情。麻杆死了。只有醉醺醺的劉千萬拍著他的肩——那力道似要把徐溯一掌拍散——說那有什麽稀罕的,不過是哪個村裡的寡婦打聽到山洞裡有個雛兒兵,想破了他的童子功而已。徐溯難得有點生氣,他掏出口袋裡的青色手帕,正要跟他證明確有其事,可就連劉千萬也醉倒了。他將青色手帕對折兩次,小心放回褲袋裡,拄著拐杖起身去解手。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瞄到了右手倒數第二棟房子後面有個人在偷偷看著他。是那個啞巴姑娘。

 

有個可怕的念想登時湧上徐溯的心頭。酒氣罩得他站都站不穩,他直勾勾望著屋子後面的啞巴姑娘,右手指了指河邊的染坊,一拐一拐地朝往河邊走去。那啞巴姑娘仍愣在原地,一會兒,竟像中了邪似的跟著徐溯一路走著,仿佛他是個冥府的領路人,將她的魂魄給勾了去。她像個鬼魂一樣跟著徐溯飄過土台;飄過榕樹;飄過麻杆剛被描上紅字的墳;沾上村裡唯一用鵝卵石鋪的小路;繞過彎彎曲曲的時間與河流;撥開一片片青色的藏青色的染布;最後,他拉開了她自家穀倉的門。

 

姑娘走了進來,徐溯聽見自己全身的骨頭嘎嘎作響。他逼近那姑娘跟前,左側拄著拐,右手不容拒絕地搭在她的右肩上,憑著一股巨大的慣性緩緩將她推到草垛裡。他能感到啞巴姑娘的全身正在戰栗。

 

“是你嗎?”徐溯問道。話一出口,他頓時酒醒了一大半。

 

姑娘顫抖地望著他的眼睛,並不說話,只是用發抖的雙手解開自己的上衣扣子,胸前露出白皙的一塊。

 

這回換徐溯愣在了原地。他驚訝於自己的身體裡蘊藏著如此暴虐的種子,可分不清是勇氣還是欲望。他緊緊抱住了眼前的姑娘,勒得她透不過氣。他聞到她的身上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剛用皂莢洗過頭髮。

 

姑娘被徐溯勒得不知所措,和夜晚的星星一起被死死釘在了原地。她望了望徐溯稚嫩的臉龐,在慌亂中繼續解上衣的扣子。徐溯突然松開雙臂,將左手蓋在她解扣子的指尖上,製止了她。

 

“對不起。”徐溯對她說,“對不起。我錯了。我走了。”

 

啞巴姑娘還陷在草垛裡,睜睜望著眼前的戰士背過身,打開了穀倉的木門。他不協調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她想叫喊,朝著他叫喊些什麽。可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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