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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閑讀:“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

我上中學的時候,還是上世紀80年代,當時有一本雜誌叫《中學生閱讀》,不知道是哪一期了,忽然翻到一篇《葬花吟》的賞析文章,把《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吟》從頭至尾認認真真地賞析了一回,當時還沒有認真讀過《紅樓夢》,讀那篇文章覺得詩寫得真好,大概一星期之後,從家人的書房把《紅樓夢》偷偷拿出來死命啃完,順帶將其中的詩詞、曲賦、對聯通通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到方格子作文本上,又到新華書店買了蔡義江老師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進而想到摳弄唐詩裡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因為這首詩裡的“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很可能就是《葬花吟》裡的“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意境和天問的最早來源。

(87版《紅樓夢》裡的黛玉葬花)

接著又歎息劉希夷因為兩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也出自《代悲白頭翁》),被自己的親舅舅宋之問用土囊壓死(故事出自《唐才子傳》,雖不是史料,當時我是真信的),進而又熟悉宋之問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慢慢算是從此喜歡上了唐詩,之後才是統讀中國文學史學詩學詞,可以說我對詩詞最初的發自內心的喜愛並不是來自於課本上的那些古詩古詞,而是來自於曹雪芹的《葬花吟》,它是我髮根究底地探索詩詞世界的源頭。

(劉希夷塑像)

其實除了《代悲白頭翁》,唐詩裡還有類似《葬花吟》意境的唐詩,這首詩是絕句,雖不及《葬花吟》的回環往複、一唱三歎與淒婉哀絕,但總歸也算不錯的“歎花”詩,它就是中唐詩人王建的《宮詞一百首》裡的第九十首,全詩如下: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這首詩的作者王建(768-835)字仲初,潁川(就是現在的河南許昌)人。王建出身寒微,一生潦倒,曾一度從軍,大約46歲開始入仕,曾任昭應縣丞、太常寺丞等職,後來擔任陝州司馬,世稱“王司馬”。他跟我們前面提到過的詩人張籍是好朋友,樂府詩也與張齊名,世稱“張王樂府”,現有有這本集子出版。

(《張王樂府》書影)

雖然王建擅寫樂府,但《宮詞一百首》卻不是樂府,而是“七絕”。這首詩膾炙人口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它樸實,全詩沒有生僻字眼,說的也是眼前事物。翁方綱(學篆刻提到過他,他顯然不僅是金石學家、書法家,同時也是文學家)評這首詩“其詞之妙,則自在委曲深摯中別有頓挫,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淺矣。”顯然,王建寫這首詩,好就好在,他不是直寫,“人貴直,文貴曲”,短到只有四句詩,詩人也在詩中安排了轉折,這是這首詩一個特別的高明處。

這首詩模擬宮中女子(應當不是雜役宮女)的語氣和心理,她在樹頭上看到桃花已經越來越稀,在樹底下尋找落地的殘紅也是東一片西一片,落花本就有一種悲傷在裡頭,林黛玉見到這樣的情景是趕緊找個香囊收起來,埋了,然後大起歎息,埋怨風刀霜劍的逼迫,把自己比做落地的桃花,宮中女子當然也自然而然有同樣的情感,他們長年身處宮中,無人疼惜,無人愛憐,甚至也是沒有自由的,他們看到春天花落,自然而然會歎息年華逝去,對於一個選入深宮,而得不到皇恩的女子來說,歲月一天天消磨,人生一眼望到頭的悲傷自然讓她們惜花恨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看到落花傷感,是人的正常情緒,宮中女子由此自歎命薄,由歎生恨,自比桃花,恨起無情的東風是再正常不過了。

(桃花殘落)

可是詩人並沒有一條路讓宮女恨下去,因為宮中女子馬上想到,桃花落了,自會結出桃子來,再自然不過,於是宮女從自比桃花轉到對桃花的羨慕、嫉妒,詩人讓宮女又往深裡想了一層,桃花落是因為它“貪結子”,它是自願凋謝的,它的未來有希望,它的掉落枝頭是為了未來的結實,並不是因為東風的摧殘。這使宮中女子更加心生委屈。原來自己比桃花也不如,桃花可以結子,而身為宮女,很可能就一輩子就算凋謝,也最終沒有“果實”了。她從“惜花恨風”轉到了“羨花妒花”,自憐又加深了一層。

其實是詩人替宮中女子把問題思索到了盡頭,桃花還有結子的自由,宮中女子連桃花也不如!詩開頭宮女對一地殘紅的愛憐,到這裡已經不在了,更多變為是對自己不如桃花的自憐了,宮女在心底裡完成了一次心理轉折。

如果僅從桃花“貪結子”這種思索來說,這首詩比《葬花吟》似乎還多想了一層,悲哀好像也更加深了一層。只是這首詩很快就收束了,絕句當然沒有辦法像“歌行體”一樣鋪陳開來,因此它不像曹雪芹的詩一樣抒情淋漓盡致,語言讀來如泣如訴,情感發自肺腑,句子字字滴血,在感情表達上,這首《宮詞》如幽咽低鳴無聲而深沉的地下靜靜暗河,而《葬花吟》則是洶湧奔流浩蕩於地表的滔滔江水。真要一比,這首《宮詞》可稱得上是絕句裡的《葬花吟》。

(鄭板橋《詠雪》詩意)

另外,這首詩中的情感是有轉折和往複的,但語言卻是白描而樸素的,特別是第二句“一片西飛一片東”,簡直就是口語,唐詩裡許多優秀作品都是白描的,這些詩在淺淡平易裡勾畫人物性情,描摹事物,讀來如觀賞不施顏色的白描畫,這首詩也是這種詩的代表。細思一下,這首詩語言近乎口語,讀來朗朗上口,或許正是它廣為流傳的原因之一。這讓人想起鄭板橋那首著名的《詠雪》詩:“ 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總不見。”鄭詩的流傳,怕是口語化到了極致,近似於打油了。

(【唐詩閑讀】之90,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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