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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哲學:是在對世人的蔑視與憐憫中誕生的

莊周夢蝶

莊子是中華民族的鬼才。

鬼才的“鬼”,通常用來形容不同尋常、不正經之物。莊子是中國歷史孕育出的最偉大、最不正經的思想家。

所以《莊子》中才幾乎看不到《論語》的那股篤實溫厚的人生智慧,也幾乎沒有《孟子》的那種理想主義者的堅定論調。

《論語》和《孟子》有的是可以直接充當“倫理教材”的風格特點,與之相比,《莊子》則不好說了。

孔子和孟子都是成長自正經的世界之中的。所謂正經的世界,指的是常識認同的世界,世俗價值觀念佔據權威的世界。

而這種常識性思考與世俗價值卻引來了莊子的陣陣嘲笑。莊子這一笑,素來以嚴謹著稱的孔子也變得迷糊,絕世的美女也成了恐怖的骷髏。

當時的聖賢任他折騰,古今的歷史在他眼中也 變得富有戲劇性,宇宙的真理在他面前則化作一攤屎糞(《知北遊》中有“道在屎溺”的寫法—小便和糞便中同樣存在真理)。

他在這折騰、戲劇化、屎糞化之中,高聲嘲笑著人生與宇 宙的一切。莊子是痛快詼諧的哲學家,是天成的幽默大家。

然則他卻並非單純是一個幽默家,也不單純是一個諧謔的哲學家。他是在諧謔中嘲弄一切事物,與常識與世俗價值背道而馳。

他憐憫那些被常識規範所困的掙扎、被世俗價值歪曲的卑微。他的諧謔便是他的叛逆,他的嘲笑便是他的憐憫。

他為世俗之人的迷妄而慟哭,同時又放聲嘲笑。他一方面蔑視嘲諷世俗之人的虛傲,同時又在對這虛傲的嘲笑之中諧謔。

莊子的哲學,便是在這種對世人的蔑視與憐憫中誕生的。

有幾個哲學家能如莊子這般洞悉人之醜陋、愚蠢、卑微與傲慢?能有幾個如莊子這般嘗盡世間的黑暗與險惡、脆弱與無常?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類學者,同時也是一名社會學家。他周密且冷靜地凝視世間之人,精確且切實地觀察世俗社會。最終,在這凝視與觀察背後,他捕捉到的是一個個被緊緊束縛、動彈不得的生命,是人們不堪的現實。這催生了他的超越。

莊子的超越是君臨絕對自由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帝王,其實就是有著不為任何事物束縛的自由生活之人。

這意味著對人類最大的悲傷與恐懼—生與死之對立—的超越;對 人類最大的迷妄—價值偏見—的超越。

人注定會走向死亡。於是人們便從中找到了自身最大的恐懼與悲傷。他們悲傷,因為今日之自我無以維系明日;他們恐懼,因為明日之自我將與永劫的時間相斷絕。

人類將這種悲傷與恐懼,看作自身存在的起始(生)與終焉(死),為這個問題苦惱不已。在生存的每個瞬間之中產生的斷絕之意,猶如焦慮與絕望的蒼白泡沫,在生命的深淵中沉浮。

同時,人們還在自己(我)與他(物)的對立中遇到了他們最大的困惑。美貌的他人與醜陋的自己,榮華富貴的他人與貧窮卑賤的自己。他們或是不被世人接納,故為自己苦苦哀歎;或是不為社會接受,故向社會發出聲聲詛咒。

富與貧、貴與賤、榮與辱、賢與愚、大與小、美與醜……這些現實社會中的存在方式與價值判斷,劇烈動搖著人們的內心;貧窮、孤獨、冤罪殺機、敗亡則痛打著人們的精神。

絕對者超越了這困惑與恐懼。他在對立的根源處將生與死,物與我視為同一。生與死為一,物與我為一,是與非為一,可與不可為一,立足於這樣一方“道”—真實在—的世界之人,才是莊子心中的超越者。

莊子口中的超越,就是莊子的解脫。《莊子》這本書,揭示的是中國式的解脫邏輯。

那麽,寫下了這本揭示中國式解脫邏輯之書的莊子,究竟有著怎樣的解脫?答曰:人與道,即人與實在的混沌化。

莊子的道—實在,指的是“有生之混沌”,也就是包容一切對立與矛盾的至大無序、是超越了人類概念意識的體驗。

道是鮮活生動的宇宙性影響之本身,而莊子的解脫,便是與這生動的混沌融合,將它僅當作是混沌本身而熱愛的境界。

人類用心知的差別觀念將本為“一”的道—實在—分裂為是與非、美與醜、大與小、夢境與現實、人類與鳥獸。

然而,在實在世界之中,是即是非,美亦是醜,大同樣是小,夢境也是現實,人類也為鳥獸。同樣,人們還用這心知的差別觀念,將一切事物用原因與結果的連鎖加以劃分—將現在歸結於過去,將未來歸結於現在,將現象歸因於本質,將人歸因於神。

然而在實在世界之中,萬象自生,萬象自變,不依存於任何事物,不包含任何因果。當本為一體的實在真相被分裂成是與非、美與醜、大與小、夢境與現實時,便會滋生出人們悲哀的惑溺與妄執。

當本是自生自化的世間萬象,被因果思維洞穿時,人們本該擁有的那份將自己得到的現在,以其本身之態加以肯定的強韌精神便會窒息。因此,莊子式的絕對者讓人心的差別觀念與實在的“一”相混沌。

在將自我與實在混沌化之後, 便有了絕對的“一”,便有了無心忘我的境界,便有了莊子式絕對者的解脫。人類的一切惑溺與妄執都將在那裡得以解放。人類的一切悲傷與恐懼,都將在那裡得到超越。

超越者只是將自我虛化在生滅變化的萬象自然之中,只是將道法賜予自己的當下,當作自己的當下加以肯定。若這當下是生,便活出堅韌的生命;若這當下是死,便安然接受死亡;若這當下是夢境,便專心享受夢境;若這當下是鳥,便展翅高飛。

生、死、夢、鳥,是來自道法的必然。絕對者的自我可以接受必然且肯定必然,這意味著他們的自我高於必然,不僅僅只是單純的必然。

當人能夠將一切事物在道—真實在—之中加以肯定,便獲得了一切自 由。莊子認為,自我的混沌化,指的便是這種將一切在真實在之中加以肯定的過程。

莊子式絕對者的解脫,也是將一切在真實在自然中加以肯定的過程。

現代人在他們所謂的文明中日益癡呆。

那借由人類不知疲 倦的思想意識而構建起的現代社會的龐大機制,那永不停歇的 好奇心衍生出的翻湧著狂氣的煽情主義,那自以為是的價值偏 見導致的歇斯底裡的自我主張—也就只有那些因為失去了自我而發狂的“文明的奴隸”才會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仍舊蠢蠢欲動。

莊子認為,奴隸不僅限於肉體上的被奴役,精神也同樣會 成為奴隸。文明的奴隸指的不正是那些用沉重枷鎖將自己的精神牢牢束縛、讓自己的精神迫於繁重苦役之人嗎?

現代人幾乎已經徹底忘卻了純粹的偉大與樸素的強韌,已經徹底失去了肯定一切事象之本的堅韌“自然”。這些癡呆化的現代人,不正是莊子所說的“弱喪”—喪失故鄉的可悲之人嗎?

對現代人來說,《莊子》會是一本引導他們回歸故裡——回歸人類本來的自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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