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學翻譯者的“學術幻想”

翻譯家楊憲益與夫人戴乃迭

文學翻譯工作今天在我國的文學界、學術界和有關領導部門，尚未受到足夠重視，甚至為一些人所鄙薄……

原文：《一個文學翻譯者的“學術幻想”》

作者 |中山大學楊振同

圖片 |網絡

今天下午扒拉“訂閱號”，偶然翻到了著名翻譯家楊武能教授在1990年第5期《世界文學》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隨筆，題為《這兒也少不了愛》。文章開篇寫道：“……我根據自己的實踐經驗，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出一個想法，即真正的文學翻譯家必須同時既是作家又是學者。這兒我用不著再論我的‘文學翻譯家=學者+作家’的提法。我只想強調，要成為文學翻譯家，必須作長期的非凡的努力。光外文好中文也好不行；僅僅才思敏捷也不行。就算有碩士、博士乃至教授頭銜，未必就能做好文學翻譯。如此講並非抬高自己，‘王婆賣瓜’，因為事實正是如此。文學翻譯工作今天在我國的文學界、學術界和有關領導部門，尚未受到足夠重視，甚至為一些人所鄙薄——作協評獎樣樣都有，隻缺翻譯文學，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翻譯家是作家，所以文學翻譯也是創作，“一種特殊形式的創作”（餘光中語）；翻譯家也是學者，所以，文學翻譯作品也是學術作品，一種特殊形式的學術作品。從事某作家作品的翻譯，絕不是“鸚鵡學舌”般簡單的語言轉換，而是要進行深入的研究。餘光中先生在《作者·譯者·學者》一文中指出：“譯者仍然是一種學者。他可以不落言詮，可以述而不作，卻不能沒有學問；不過他的學問已經化在他的譯文裡了。”因此說，翻譯作品又具有學術性。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搞文學翻譯的在作家圈裡（比如作家協會）不受重視，儘管大多數作家都是“喝洋奶”長大的，讀著翻譯文學作品“長大成人”，反過來卻又看不上翻譯家。每當評獎時，作家們熱鬧去了，翻譯家卻備受冷落。

在學術圈，特別是高校，隻搞文學翻譯是“混不下去的”。這是高校一個搞翻譯研究的朋友跟我說的原話。一流的翻譯作品抵不過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論文。所謂論文論著是學術，翻譯作品不是學術；更好笑的是，研究翻譯（翻譯家、翻譯作品、翻譯理論之類）的作品才是學術，譯家譯品只能等而次之。換句話說，你寫一篇研究傅雷啊楊憲益的東西，寫一篇傅雷譯巴爾扎克運用或暗合什麽“先進的翻譯理論”（其實根本是八杆子都打不著的東西，傅雷翻譯根本就沒有什麽翻譯理論！），或者是楊憲益翻譯《紅樓夢》究竟是直譯了還是意譯了，再或是用更時髦的術語，是“歸化”了還是“異化”了（相信這些新名詞兒楊老聽了也會一懵一懵的），好，這都是學術。申報課題、獎勵都是“嘎嘎的”，沒問題！但若是傅雷先生或楊憲益先生忽然間對中國高校仰慕不已，想進高校傳道授業，弄個教授當當，那會怎樣？且容我幻想下去：

二位譯壇大佬心想：我巴爾扎克都譯了，我《紅樓夢》都譯了，還能進不了大學？還能當不了一個教授？如果他們二位竟敢心存此念，那就大錯特錯了。二位是譯者，不是學者。學者是要有“學術著作”的，翻譯作品是不能當作“學術著作”的。至於二位想當教授，奢望一定是太高了。

不好意思，傅楊二位先生，讓你們失望了。這不，還沒有仔細“審核”二位的學歷，要是一“審”的話，你們二位一定很寒磣。你們是到歐洲留過學，可是連個博士學位都沒拿到，哪怕混一個博士頭銜回來，我們也可以考慮考慮啊……

二位先生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未及聽完就拂袖而去。

也許有人以為，“九八五”“二一一”“雙一流”這些高校門檻高，人家看不上翻譯家和翻譯作品似情有可原，那麽，就進一個一般的院校，或者，乾脆，進一個民辦院校，他們缺師資，應該重視人才的吧？進去一看才知道，他們也一樣：寧要不入流的論文，也不要一流的譯文。翻譯作品連最基本的認可都沒有，甚至不計入科研成果的統計。後來經過爭取，終於給譯文譯著爭來個“名分”，這“名分”大概是這樣的：考核中，比方說一篇論文給一分，一篇譯文或一部譯著隻給0.2分。這就是翻譯作品的地位。價值何在？尊嚴何在？

幻想劇到此結束。

做了這麽多年文學翻譯，什麽都沒有為，為的就是對文學、對文學翻譯這份朝聖者般虔誠的、純潔的、深沉的、癡迷的愛！然而，很多時候，我也對自己的“身份”表示懷疑：我是文學圈的人，還是學術圈的人？我曾夢想著兩者都是。但醒來一看，現實卻是我哪個圈子的人都不是。文學圈和學術圈我都進不去。不妨把學術圈再縮小些，具體些，連翻譯圈也進不去。舉目四望，所謂“翻譯圈”，基本不是翻譯家的圈子（有的學者連一篇或一部叫得響的譯文譯著都沒有，卻以“翻譯家”自居，有人尊稱其為“翻譯家”，他也受之若飴。這樣的“翻譯中人”，我是不敢高攀，更不敢與之為伍，私下也不想認可）。我就像《伊索寓言》裡那“鳥獸大戰”中的蝙蝠，飛到鳥群裡被趕了出來，擠到獸群裡也被趕出來，無奈，只能一個人（還是一隻鳥？一頭獸？）孤獨地在那漫漫長夜中飛翔，飛翔……心中滿懷熱愛，也滿懷蒼涼……

心裡一直揣著一份懷疑：我是誰？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49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