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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孟琢:《說文解字》中的“一”與漢字世界

今天很高興有機會和大家聊一聊《說文解字》,我們的題目是“《說文解字》中的‘一’與漢字世界”。說起來,《說文解字》是第一部字典,但深入了解之後,可以發現,它和一般意義上的字典不一樣。古人說《說文解字》是一部奇書,但它究竟奇在哪裡?我們從“一”這個最基礎的漢字說起。

在做《說文》研究中,我們沒有任何考古材料,但是我們忍不住猜測:許慎是什麽星座的?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在閱讀中,通過感受他鮮明的學術氣質,來思考這個問題:許慎不會是射手座或是白羊座,因為這兩個星座,都是衝動魯莽的。面對《說文解字》,我們的目光,能聚焦在兩個星座:關注細節的處女座,或是注重體系的天秤座……

許慎是熟讀儒家經典的經學家。在當時的學術中心洛陽,很多人都稱他是“五經無雙許叔重”。首先,這是一位野心勃勃的作者。在《說文解字敘》、許衝《上表》中可以看到,許慎強調“萬物鹹覩”、“以究萬原”、“知化窮冥”,也就是通過《說文》把握萬事萬物的源頭、萬事萬物的規律,乃至隱微的“冥”。這反映出了許慎博大的學術野心,也說明《說文》絕不是一般的字典。

許慎的這種天氣,也非常符合漢代的文化氣質——從文獻中記載的漢代的宮廷建築、皇家園林,乃至“犯我強漢,雖遠必誅”的霸氣中,我們能看到漢人的氣質:這種時代的氣質,也不知不覺地影響著這個時代的思想家和學者。許慎的背後,有一種吞並宇宙、囊括八荒的氣勢。在許衝上表中,我們能看到:“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蟲、雜物奇怪、王製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

許慎面對的是經今古文之爭的學術背景。當時今文經學家,就是根據漢代的所謂“今天的文字”,也就是隸書來加以解釋,而許慎作為古文經學家的代表,用更老的文字作解釋。在文獻中我們能看到今文經學家、古文經學家對水、木、火、土等字的不同說解:

在“水”字中可以看到,在今文經學家的解釋,多少有一點“流氓”;而古文經學家,則是根據更早的文字來解釋漢字。經學是什麽?事實上是漢代的官方學術——許慎的《說文解字》要做的是什麽?他的目的,從古文字出發,重新講解漢字,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搶奪話語權。

同時,許慎也希望通過《說文》去展示世間的奧秘。人的認識是有限的,人的文化符號也是有限的,但世界是無限的。有限的人,如何把握無限的世界?通過體系來建立認知。面對未知、複雜、廣博的知識,如果我們沒有體系,就無法把握,而體系是基本的要素、結構和規律,來實現世界的框架化。許慎的工作,就是展現漢字的框架。“同條牽屬,共理相貫。雜而不越,據形系聯。引而申之,以究萬原。畢終於亥,知化窮冥。”許慎究竟如何去實現他的野心?是通過部首查字法

“部首”這個概念,是許慎發明的。我們今天想到漢字,會有種種線索。但許慎那時候面對的,是上萬個複雜、看似雜亂的漢字,在許慎之前,沒有人這麽做,而許慎用高度歸納的方式,用540個部首,把握整體的漢字。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一般的字典有多少個部首?《說文解字》有540個部首,而《新華字典》只有264個部首,還不到《說文》的一半。有一種解釋說,許慎面對的是繁體字,所以有540部。但作為繁體字的權威字典,《康熙字典》只有214個部首,比《新華字典》還少。

這就告訴我們,許慎的部首,沒那麽簡單。一般理解,部首就是為了區別形體。但是,我們來看一看《說文》的屮、艸、茻、蓐四個部首:

《屮部》:,草木初生也。象丨出形,有枝莖也。

《艸部》:艸,百卉也。從二屮

《蓐部》:蓐,陳草複生也。從艸辱聲。

《茻部》:茻,眾草也。從四屮

按照今天的歸納部首,這幾個部首,似乎完全可以歸入到一個部首。但是許慎先生,卻把這四個字分別歸入部首。許慎不會歸納麽?許慎的智商恐怕沒有那麽低吧。這其中,我們需要關注的是,許慎的部首下,分別包含哪些字?

“屮,草木初生也。”先看屮部的意思:

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

芬,草初生,其香分布。

第一個“毒”,古人是沒有絕對的毒的,“是藥三分毒”,中醫的毒是什麽?中醫中的毒是偏性,在陰陽的屬性下有所偏,所以稱毒。毒藥意味著什麽?偏性非常強。同時也意味著生命力強,長得勁衝。第二字是“芬”,是草剛剛長出來,草香洋溢,那個特別濃的味道,就是芬。所以在漢字中,從屮的字,大多有向上生長的意思。

“艸”,《說文》中最大的部首之一,另有水、艸、木等部,非常多的草木,整體上,表示與草本植物的名稱、類別、狀態有關的字義。和屮強調向上生長的意思。“卉,百草也”,就放在《艸部》。

蓐,陳艸複生也。

薅,拔去田草也。

蓐部只有一個字,表示“農耕行為”的字義,和自然的草不一樣。

莫,日且冥也。從日在茻中。

葬,藏也。從死在茻中,一其中,所以薦之。

茻的本來意思和魯莽有關,古人所見的草,和今天不一樣,今天是推平的、萎靡不振的草,古代則是表示高高的雜草。“暮”,太陽落山,落到草叢中。到了後來,再加了一個日,表示和太陽有關的意義。第二個是“葬”,上古時期,是草葬,最早的葬,根據《周易》《孟子》記載,在遠古時代,人去世之後,在草叢中埋葬。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茻”,表示“茂密覆蓋”的字義。

漢字不僅有形體,漢字還有意義。《說文解字》的立部,其實質是根據漢字的意義來把握的。許慎設立540部,是努力把握漢字、漢語的規律。

在部首之中,許慎也進行了相當縝密的處理。如果給你這些字,你會怎麽排序?

木、橘、梬、柿、枏、梅、杏、柰、李、桃、本、柢、根、株、末、果、杈、枝、樸、條、枚、標、柖、材、柴、構、模、棟、極、柱、楹、椽、杠、枕、杼、梯、榜、槽、棺、枉、橈、椮、梴、格、枯、槀、楨、柔、橙、柚、樝、梨

許慎的順序是:

“木、橘、橙、柚、樝、梨、梬、柿、枏、梅、杏、柰、李、桃”,先列木名;

“本、柢、根、株、末、果、杈、枝、樸、條、枚、標”,其次列樹木的各個部分;

“柖、枉、橈、椮、梴、格、枯、槀、楨、柔、材、柴”,其次列樹木的不同狀態;

“構、模、棟、極、柱、楹、椽、杠、枕、杼、梯、榜、槽、棺”,這是人為。

許慎先整體,後局部,從實到虛,從自然,到人為。自然是什麽?在漢代的語境中,自然就是“天”,天地、天然,就是自然,這就是許慎眼中的“天”,做出了整齊的判分。木部只不過是一個案例,但許慎《說文》的整體部首,都是按照這一規律,進行區分。

也就是說,《說文》之所以是540部,多出來的那些看似“額外”的部首,是對世界體系、世界規律的分析。他通過部首,也把先民對世界特徵的標誌,深刻地挖掘出來。

而《說文》部首的背後,也能看到許慎的哲學理念。許慎的哲學相當複雜,而他的核心,就展示在540這個神奇的數字之中:漢人習慣用數字來表示文化理念。6×9×10,是有講究的。在《周易》系統中,9是老陽,6是老陰,分別代表著陰陽之極,十是全數,這三個數湊在一起,是非常好的。

同時,部首的起始,也非常有講究。第一個部首是“一”,最後一個是“亥”。

一,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

亥,亥而生子,複從一起。

亥就是豬,豬能生,代表著生生不息的力量。意味著漢字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是一個不斷生長的體系,這就是“生生之為易”在漢字中的體現。徐鍇說:“天道終則複始。故亥生子,子生醜,複始於一也。《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之義也。”試問,如果是僅僅編字典,有這麽豐富的內涵麽?許慎是通過漢字的整理,展現出文化的奧秘——這或許可以告訴我們,不太像是處女座吧。

下面,我們從“一”這個最簡單的漢字,來說一說《說文》怎樣構成一個複雜的漢字系統。一個系統,要有基本的元素。中國人的世界,是一個分的過程,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分後就是組合,這個世界是判分和運動的結果。

許慎《說文》以“一”為始,通過“一”講述了這個哲學道理。

一,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

“造、成”強調是組合,“分”是分開。對許慎的影響最大的是《淮南子》。許慎注過《淮南子》。在注釋一本書的時候,會影響一個人。曹操注《孫子》,有軍事家的氣質。朱熹注《四書章句集注》,有大儒家的氣質。至於呂留良,有反清複明的氣質,今人又有給呂留良作注釋的,這也是一種獨特的氣質吧。

“一、元”有密切的關係。《一部》:“元,始也。”元是開始,“元”為物質之始。如《易·乾》:“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九家易》:“元者,氣之始也。”《春秋》:“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何休:“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刑天舞乾戚,猛志固常在”。“天”是腦袋。到許慎那裡,從“一”,一是天道。

一還可以代表陰、陽。“七,陽之正也”。

一也能統攝人,“一,治人者也”。今天說吏不大,但是《孟子》說“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趙注:“天吏者,天使也。”

一還能體現“道”。甘,一個口中含一。一般說“甘”是指事字,在口中含一個味道。甘是五味之和。人在酸甜苦辣中各地有各地的選擇,但是不能普遍。我在北京長大,不能理解山西人好醋。北京人吃豆汁,清咽健喉。什麽是能普遍的?就是調和。那個酸甜苦辣調和後的味道。所以甘不是甜。甜是江浙菜的,甜得齁的,赤醬濃油。

同時,“甘”和“音”也有關。聲音,“聲”是自然的發聲,不加節製。這事不要聲張,聲勢浩大等等。而“音”是:“音,聲也。生於心,有節於外謂之音。從言含一。”有節製才能是音。在言中含一。一統攝始、天地、君臣、道,這些是自然的;而天空、地,則是自然的。

一代表天,見“雨”;“冖,覆也。從一下垂也”。“蒙”從“冖”,蒙昧。

一代表地,“屯,難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難,從屮貫一,一,地也。”《周易》的屯,表示草木破土而出的困難。而尾巴就屯起來,就攢聚,屯子裡的人,也有囤聚的意思。才,“才,艸木之初也。從丨上貫一,將生枝葉。一,地也。”

又,耑,“物初生之題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孟子“四端”,是人性的萌芽。“韭,菜名。一穜而久者,故謂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此與耑同意”。

一代表承載物,見“葬”。

一,代表橫貫物,見“夫,丈夫也。從亣,一以象簪也”。古人冠禮中的祝詞中有一句:“棄而幼志,順而成德。”

一,也代表阻礙物,見“,害也。從一雝川。”

一是最基本的部首,而《說文》通過複雜、充分的組合,產生了豐富的萬事萬物。限於時間,我們只能以“分”為線索,不能展開許慎的“合”。但從這個例子,我們能窺見許慎龐大、縝密的思想。正如《說文解字敘》所說的,許慎是以漢字為線索,展現出天地宇宙萬事萬物的規律,也展現出了豐富的兩漢思想。

(本文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孟琢在伯鴻講堂第34期講座文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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