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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藏屍冰櫃案背後:邪教全能神組織洗腦全揭秘

2019年5月21日晚,深圳市羅湖區警方從金景花園小區一間出租房內找到一男兩女3具屍體,都已縮水、變形,被疊放在一個冰櫃中。

3人的身份很快確定,都是南京江寧區湯山街道新莊一組的農民,男性為錢序德,66歲,兩名女性死者分別是他的妻子和堂嫂。

這便是轟動一時的“5人出遊3人屍體被藏冰櫃”案。

據《南方周末》報導,錢序德加入了叫“東方閃電”的組織,又名“全能神”,是國內最著名的邪教組織之一。該教宣揚“末日審判”說, 聲稱信的人會“得救”,不信的人則會遭殃。

2014年6月,中國新聞周刊曾發文“全能神教如何洗腦”,揭露全能神運作和傳播模式。

本文採訪的全能神教“信徒”,從最初的抗拒,到深陷其中,歷經12年。她最終幡然醒悟並脫離了邪教,但她的身後仍有很多無法自拔的信眾。

這不是“邪教蠱惑人心”就能輕易概括的故事,而是關乎舊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後,如何建立新的公共文化生活;關乎在面對困難與挫折時,如何面對自己的人性弱點和精神困惑;關乎在社會聚變時期,每個個體應如何確立自身的意義,以及尋找生存的價值。

39歲的劉金榮站在馬寨鎮一家大藥房的門前,拿著一台半舊的國產手機打電話。她微胖、敦實,扎著馬尾,穿一條暗藍色的連衣裙,在被摩托車卷起的塵土中眯著眼睛。街道兩旁的人們努力吆喝著麻辣燙和冰淇淋,四周充斥著高音喇叭的叫賣聲。

過去十餘年間,她由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婦女,在數年半信半疑之後,終於被拉攏進入全能神教會,聚會、禱告、傳福音,甚至一度“官”至“教會帶領”。

劉金榮高中畢業,丈夫是高級電焊工,家裡有一棟六層小樓,其中五層租出去變成了賓館。她受過教育,也並不缺錢。至今,她仍然試圖反思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被拉入到那個組織嚴密、紀律嚴格、又確實給她帶來過精神安慰的團體中去。但想來想去,似乎只有懊惱。

“咦,騙人嘞。”劉金榮不斷用濃重的河南話說道。

如今,她成了“神家的叛徒”。

遇見

她拒絕、嘲諷、不屑一顧;他們親近、討好、百般拉攏——“那是第一個打動我的人”。

14年前,劉金榮25歲,剛剛結婚。丈夫和公公祖輩信奉天主,平時沒任何儀式,但每年都要過聖誕節。只有婆婆有些不同,在信奉一些無法說清的東西。

劉金榮並不感到奇怪。在這個鄭州西南角的中原農村,人們總會願意信相一些神神鬼鬼的人和事。劉金榮婚前,也曾半認真半稀松地信過一個叫“見證主”的組織——劉金榮說不清楚具體教義,只知道是個根據《聖經》變異的地方小型宗教組織;她周圍的親戚中,還有不少人信仰一個叫卞玉梅的女人——一個靠戲法和跳大神為生的當地人。

但劉金榮說,那些都是生活中的調劑,她從未當真。直到遇到了白麗。

白麗給劉金榮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咦,那長得可不怎地。”多年後,這個性格驕傲的女人撇著嘴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就是那手指頭可薄,一看就不是乾活的人。”

白麗是劉金榮婆婆的“客人”,聽口音,來自外地。她自稱隨丈夫調動來到鄭州,丈夫到鄭州來當某地稅務局局長。

初次見面那天,劉金榮剛從一個“見證主”的聚會上回家。白麗見了她,自來熟地問:“你幹啥去了?”

“參加聚會。”劉金榮回答。

“太好了,真是神的安排。”白麗興奮地說,“我想來傳福音,在家一個月都不敢來,我想你是新媳婦啊,肯定會不願意啊。”白麗親熱地問,“那你覺得你信得好不好?”

“不好。坑錢的。”劉金榮氣哼哼地說。她雖然把這種聚會當做一種消遣,但很厭煩其中的規矩和直白討要錢財的做法。

白麗在劉金榮家住了一個星期。從第一天開始,她就不停地幫劉金榮洗衣服、收拾屋子。乾活間隙,或念叨《聖經》裡的事情,或突然講一個故事,比如“諾亞造方舟”“洪水滅世”之類。

劉金榮聽得煩,頂了一句,“你說信神有啥好?我聽說,人家打你左臉,你還得把右臉給他。人家要你外衣,你還得把內衣給人家。我可不是這樣脾氣!”

白麗聽了,竟然很高興。她對劉金榮說,“那是恩典時代的事情。現在,我們進入了國度時代。神這次來,是獅子性格,很威嚴。有人打你左臉,你就打他左臉,還要打他右臉。他要你外衣,你不但能要他外衣,還能把他內衣都扒了。要欺負你,沒門!”

劉金榮覺得這樣的闡釋很新鮮。“你們信的這是個啥?”

白麗回答:“全能神。”

這也是劉金榮第一次知道這個名詞。

住到第三天,白麗送了她一本書,叫《羔羊翻開小書卷》,裡面是些簡單易懂的《聖經》故事。沒事的時候,劉金榮也翻一翻,“也就當個故事書看看”。

一周後,白麗要走了。離開前,留給她一本稍厚的書。晚上納涼時,劉金榮隨手翻了一下,就把書扔了。“裡面說,神的道成肉身是個女性,這太荒誕了。”多年後,她回憶當時的想法。但婆婆勸她“要信一信”,見她懶得搭理,還為她把書撿了回來。

劉金榮身體一直不好,婚後就辭去了土地所化驗員的工作,跟著在工廠做電氣焊工人的丈夫當學徒。每天學徒後回家,有些無聊,她很想找點事做,可找來找去,只看到婆婆領回家裡的一群信神的人,把飯吃得精光。劉金榮討厭這些人。

白麗離開後,又來了一個叫宋偉的女人,說辭和白麗相差無幾,基本是世上一切都是“神”在安排。宋偉見面就管她喊“姐”。“看著比我還老呢,還喊我姐。”劉金榮不搭理她。

宋偉說,“人家來是受神的美意。要不是神的差派,你這麽看不起人,誰還來呢?”

劉金榮還是不理。但這些人對她極為客氣,看得出是費盡心思討她好,她也不太好意思生硬地把她們攆走。

很快,劉金榮懷孕了。她回娘家安胎,直到兒子出生,才又回來。為了避免和“神家”信眾接觸,劉金榮每天把自己反鎖在屋裡,逗兒子玩。但有一天,她忘了鎖門,一抬頭,有個女人已經站在了屋裡。那個女人沒說話,直接唱起歌來。

“就是用流行調兒唱神的詞兒。具體是啥調子,我給忘了,但是特別好聽。”劉金榮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當時就想,咦,這人長得這麽醜,可唱歌這麽好聽。”

劉金榮有點嘲諷地說,“你們神家人才挺多啊,你長得這樣,還唱得挺好。”

“我以前五音不全,就因為信了神,神賜了我這麽好的音。”對方見劉金榮有興趣,很高興,“以前來的人都給你讀書啊讀書,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喜歡唱歌。你就是離神太遠了,但是神還是不願意拋棄你。這都一年多了,你把神拒之門外,神得多傷心啊。”

幾年後,劉金榮終於被拉進了全能神教會,她才知道,這種策略叫“摸底”:摸清發展對象的好惡,對症出招——他愛吃肉,就給他買二斤;喜歡打麻將,就陪他打三天,只要他能信神。

但當時,劉金榮只是被歌聲吸引了。迄今,她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但她一直記得這個人,“那是第一個打動我的人。”

聚會

讀書、抄寫、光碟和“弟兄姊妹”;“征戰撒旦”和實用主義——“真的開始有點相信了”。

接觸全能神一年多以來,劉金榮第一次對這個群體有了一點點興趣。那個對她唱歌的人便說要帶著她去參加“聚會”。

劉金榮對這種活動並不陌生。實際上,在她婆婆家經常舉辦的就是一種“聚會”。聚會上,信徒們會輪流讀“經書”,再一起討論近期信神的心得和疑問。教會的負責人一般會對負責接待聚會的家庭先做一番考查,住所須較為寬敞,且家人不能反對,而且要具備一定的經濟條件,能為信眾提供吃喝用度。

劉金榮被唱歌的女人說服,一起去參加聚會。出門前,一直對她冷淡的婆婆主動提出幫她照看孩子,她因此十分開心。

但劉金榮沒有真的被帶往聚會地點,而是在馬路上遛彎。一路上,唱歌的女人反覆對她講,“我們都是神的兒女,能來到神的面前,可不容易,以後要常去聚會。”就這樣一直聊了兩個小時。

分手時,對方給了劉金榮一份“問題答案”,並說,“你寫字這麽好,能不能把問題答案幫著大家抄抄?”劉金榮高中畢業,在當地算是學歷不低。

“問題答案”的內容,是對全能神教義的宣講,以通俗易懂的問答形式呈現。比如,提問:全能神既然是耶穌的再來,為什麽不顯神跡奇事呢?答覆:全能神就是耶穌的再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類似的問題被印刷為一本書,共100問,512頁,免費發放給教徒。

劉金榮拿到的只有十幾頁紙。唱歌女人要求她用複寫紙抄一式三份。多年之後,劉金榮反思說,如果當時只要她抄一份,她可能會胡亂應付,但是用複寫紙抄三份,下筆必須十分用力,才可能三份都清晰,無形中使她減慢了抄寫的速度,也在潛意識裡開始閱讀理解紙上的內容。

從被動地聽故事,到讀書、聽歌,到主動抄寫,劉金榮毫無意識地一步步進入了“神”的領地。

幾天后,一個二十出頭、名叫小雙的女孩來到她家,收她抄寫的文書,還給她帶來了一張光碟,講的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故事,外國片子,中文配音。等到她深入全能神教會以後才發現,這樣的光碟在信徒中散布很廣,由於對光碟的大量需求,甚至有些賣影碟的小販還做起了這類生意,大量複製,賣給信徒,每張一元。

不過那時,劉金榮還是第一次接觸。她好奇地看了。裡面的配音很像那種拿腔作調的劣質譯製片。她一邊看,小雙一邊在一旁為她講解,“地上的人盼著神來,神造天造地造萬物,但神來了,地上的官民不容他,還把他釘在十字架上。”

劉金榮回了一句,“那都是騙人的嘞。”

小雙沒有反駁她,反而開始和劉金榮拉家常。其實,按照“神家”的規矩,傳福音時不允許拉家常,只能說“神話書”裡的內容。但年輕的小雙似乎沒那麽教條,她告訴劉金榮:她一家四口都信神,她原本在工廠上班時處了個對象,快要結婚了,最終被媽媽攪黃了,現在跟著家裡人到處傳福音。劉金榮聽著,覺得小雙有點可憐。

幾天后,另外一個女孩又來找劉金榮,一見面,就“數落”她,“聽說就你問題多。人家一群人都信了,你怎那多問題?”她說要帶劉金榮去見一個人,“上面派了一個信神信得可好的人來,你有啥問題你問她。”

劉金榮閑著沒事,便想看看這個“信得可好”的人是否有更高的能耐,就跟著去了。聚會地點就在不遠的隔壁村,到了門口,一個人熱情地招呼,“來了姊妹。”劉金榮雖然一直對全能神的教義充滿鄙夷,卻很喜歡這個教裡信徒一律互稱“弟兄姊妹”,覺得“可親”。

當時,屋裡已經坐著兩位老人,傳教的婦女正在講解“神借用人來與撒旦征戰”。劉金榮坐在一邊聽了兩句,嘲諷的毛病就犯了,接了一句,“咦,那撒旦多厲害,神都鬥不過,人還鬥得過嘞?”

傳教的女人大概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接不上話,便黑著臉出去了。很快,帶路的姑娘把劉金榮叫了出去,“你總提古怪的問題,你自己不信還影響人家兩個老人信。”

劉金榮被轟走了。

之後一段時間,再沒人來找她傳福音,但家中仍然有大批“神家”的人出出進進。婆婆每天要麽是在家做飯給“神家”的人吃,要麽是在家吃過飯就出去“聚會”,對兒媳和孫子幾乎不聞不問。

劉金榮開始心生不滿。在當地農村,媳婦生了兒子,婆婆會把兒媳捧得很高,對孫子也百般呵護,但劉金榮在婆家卻全無此待遇。她丈夫雖然是廠裡電氣焊的一把好手,得了優秀工人獎,但老實木訥,不愛說話,最大的愛好就是釣魚,對於家中往來的人們從不多嘴過問,也不關心婆媳之間的別扭事兒。劉金榮開始覺得生活苦悶,又無處訴說。

幾個月後,又一個“姊妹”找到了劉金榮。

那個女人對她說,“聽其他弟兄姊妹講,你唱歌也好,寫字也好,可為啥這麽傷神的心呢?今天神又提示我,讓我來到你身邊,你還是得來到神面前。”

劉金榮頂了回去,“我不信,你看我婆子信神那樣,也不管看孩兒。”

來者看出了劉金榮的煩惱,對她說,“你婆子不好,就是因為你離神太遠。你得讓神去改變她。你要是離神近了,神讓她給咱看孩兒,她不得讓幹啥幹啥。”

劉金榮聯想到,她第一次被人帶出去準備參加聚會時,婆婆確實主動提出過幫她帶孩子——或許這真是神的作用?劉金榮第一次覺得,信神可能真會對她產生些實際的作用。

這個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之後一周都住在她家,反覆向她宣講“神有大能”,從超越俗世的“神將滅世”,到最實用主義的“信神可以調節她和婆婆的矛盾”,劉金榮也終於明白了,究竟“全能神”都有什麽能耐。

那是2004年年底。不久,印度洋海嘯爆發,洪水滔天,房屋垮塌,屍體四處漂浮。在劉金榮與一系列“神家”人士接觸的過程中,這次自然災難被宣講為“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征兆;“神的工作”——召喚更多信徒來到神面前——即將結束;一旦神不再工作,便是世界末日之時,屆時將只有三分之一人類能夠存活,只有信神,才能獲得生存下來的資格。

災難景象被刻成光碟在信徒中廣泛傳播。劉金榮也被帶去看了很多這樣的光碟。“看得多了,確實覺得世界末日可能真的會來,要不怎有這麽大的災難?”

對於災難的恐懼、現實生活中的婆媳矛盾、以及對於剛滿三歲的兒子的擔心,在這個29歲的已婚家庭婦女內心形成了某種奇異的化學反應,從前聽過、抄寫過的“諾亞方舟”“撒旦耶穌”等故事突然從她內心深處浮了上來,她開始有種感覺,在現實世界中,沒有安全感,有點無依無傍。

“那是2004年年底,真的開始有點相信了。”她說。

系統

帶新人、帶小排、教會帶領……升職與罷黜——“這麽多人的生命,你說丟就丟了?”

他們讓她“帶新人”。

“帶新人”是個職務。在全能神的系統中,職務由低到高分為帶新人、帶小排、教會帶領、小區帶領、區辦事員以及牧區主管——神把人看作羔羊,羔羊生活的地方就是“牧區”。在“帶領”這個職位下,還分為副帶領、生活執事、福音執事、福音專職等更具體的細分職務。多年之後,劉金榮才知道,小區帶領以上的職務,每月有30元補貼。

劉金榮聽人提起過全能神教的創辦人趙維山和女基督。但在基層聚會中,很少有人提及他們。他們唯一的信奉,只有“神”——一個“有大能”、能興起災禍、能保佑人類的存在。

教會內部層級明晰,紀律嚴明,教徒通常只能和“弟兄姊妹”見面,最多和自己的上一級溝通。在劉金榮信“全能神”的十餘年間,她接觸過最高層級的人員是區辦事員,“兩次”。當時,區辦事員來這裡“視察”各聚會點,教會決定征用劉金榮的電摩托車,由劉金榮當司機,陪同區辦事員視察。

因此,劉金榮剛剛表示出“有點兒相信”的傾向,就立即被委派了“帶新人”的職位,在教會內部其實有些罕見。

後來她才知道,有一段時間,“神家”的“弟兄姊妹”把她稱為“雞肋”:她高中畢業,能寫、會算、唱得好,在當地算難得的人才;但多次拉攏她而不得,反而被她冷嘲熱諷,可又捨不得放棄。因此,在她剛表示出些興趣後,立即讓她去“帶新人”,也是促進她快速融入組織的手段之一。

劉金榮此時尚未完全相信所謂的“神話”。甚至,她也一度懷疑過全能神教的性質。“當時媒體上還不時批一批邪教,我也想過全能神會不會也是個邪教。但也就那麽一想。”她說。不過,在長時間、高密度的災難宣講影響下,劉金榮無法做到完全自信了,內心裡也產生了一絲恐懼:“心裡總是犯嘀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災難來了,真可保護我呢。”

於是,她還是去了。開始帶新人。開始定期參加聚會。她成了“系統”中的一環。

所謂“帶新人”,就是帶上神話書籍,到那些可能信神的人家,給他們讀書,解釋故事,宣讀來到“神”面前的種種益處。

劉金榮讀書的對象多是不識字的老人,以及無事可做的留守婦女。“婦女能佔到98%。”她對《中國新聞周刊》估算。他們很少主動發展男性,因為男性被認為應主要承擔掙錢養家的義務,參加此類“聚會”會被人笑話,也會影響組織形象。

教會極為重視組織形象。因此,對傳教對象和傳教內容都有明確的要求:不能傳教給智障、長得醜陋、身患絕症的人。《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一份2012年11月15日下發的《三號工作安排》中,就有此類明確要求:決不能給仇恨真理的無神論魔鬼,邪教的魔頭、惡人、邪靈傳福音。

為維護教會形象,信徒在日常生活中也必須十分注意穿著打扮,要大方得體,女性最好略施淡妝;對劉金榮這類有些文化的信徒,教會鼓勵他們寫“見證文章”(類似信教的心得體會),由上層有選擇地發表在內部書刊上。

劉金榮開始每天帶著《羔羊翻開小書卷》,走家串戶去讀故事。這是全能神教裡的一個初級讀本,裡面是些簡單的故事,就像幾年前,那些“姊妹”給她讀的那樣。

她也開始去“弟兄姊妹”家聚會。每周兩次,不是一、三,就是二、四,時間一般定在下午。因為周末時會有別的家人在,不方便。這也是教會的規定。

劉金榮很快證明了自己這個“雞肋”的才能。兩個月後,她被晉升為“教會帶領”,手下管著十來個人,負責組織監督信徒們聚會、讀書。“升職”後,她的教會生活又增加了跟上級再學習,比如跟著“小區帶領”學唱歌跳舞,以及如何更好地傳福音,一去就是一整天。

劉金榮性格開朗,聰明,讀的書多,生性帶了驕傲氣,不願意服從約束,從一開始,就與紀律嚴明的教會生活格格不入。

比如,教會要求,出去傳福音之前要在神面前“立心志”,“其實就是發毒誓,今天如果傳不成,自己就會怎樣怎樣。”劉金榮很反感,從來沒做過;定期參加聚會,聚會時還不能聊家常,只能聊神話書中的故事,她也很快就厭煩了;一去一整天的向上級學習,她隻去了一天,就不想再去了,“無聊又耽誤時間”。

她開始想重歸正常人的生活,去上班。

結婚之後,劉金榮就沒再正經工作過。跟著丈夫學了兩天電氣焊,沒有堅持下去;去過餃子廠,不願上夜班又辭了;偶爾到醫院做做護工。當時,她丈夫月薪達四五千元,雖不是大富大貴,也能衣食無憂。

劉金榮所在的鎮子叫馬寨,垂掛在鄭州市西南角,轄區總面積30.4平方公里,轄13個行政村。鎮子雖小,但由於靠近鄭州市,城鎮化的腳步很早就到達了這裡。2007年,劉金榮居住的楊寨村撤村建社區。

不少村民從拆遷中獲得了積蓄,鎮上招商引資,新建的“重點產業聚集區”有很多工廠,只要願意,找份養家糊口的工作不是難事。

但除此之外,鎮上鮮有像樣的公共文化生活。整個城鎮,就是一個巨大的市場,臨街房屋全部被改造成商店或飯館兒,在高音喇叭的襯托下,賣著廉價衣物、小食品或燴面。烈日下,男人們站在路邊,把T恤卷到胸口,用粗壯的手指拍打著肥碩的肚子,姑娘們穿著翠綠、粉紅或者橘黃色的衣裙,踏過布滿痰跡和煙蒂的街道,滿街的“蹦蹦車”上,貼滿了男科和婦科醫院的廣告。

這裡沒有書店、電影院或者茶館咖啡館。一年多前,才開始有人組織以爬山、旅遊為主的“快樂戶外”活動。即使神勇無敵的廣場舞,也只在兩年前才剛剛抵達這裡。

“我回想一遍,如果我有一份正經工作一直做下去,絕對不會去信這個。”多年後,她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絕大多數信這個的,都是這個情況:本地人,有飯吃,不願意吃苦掙錢,閑著沒事。

但在教會裡浸淫了一段時間,對災難的恐懼漸漸消退後,劉金榮再次厭倦了。一次聚會時,她當眾宣布,她通過招工進了一家工廠,她要去做口罩,不再來了。

“你是教會帶領,那麽多人的生命,你說丟就丟了?”上級問她,“你要是不信了,撒旦就把人的命都擄去了,你對得起誰?”

“我就對得起我自己。”劉金榮生硬地回答。

但組織沒有放棄她。上班後,每天都有“姊妹”在工廠門口等她。有一次,還帶她去見了一個叫小童的大學生,說是“上面派來的”,為她答疑解惑,劉金榮把人家問得啞口無言後,得意地離開了。

如果一切順利,劉金榮本可以和全能神教會就此分道揚鑣。但幾天之後,工廠以偷東西為由將她開除了。她不承認自己有過盜竊行為,“誰偷一次性口罩呢?就是給我婆子拿了點東西綁豆角架。”她甚至認為,那可能是婆婆與人合謀為將她拉回神身邊而使用的伎倆。

在“神家”弟兄姊妹的努力下,劉金榮再次回到了“神面前”。但因為之前的行為,她被降職了,貶為“帶新人”。

一次,劉金榮去別人家裡傳福音,為了使人信服,她在嚴寒中幫人家做牛食、喂牛。冷風刺骨,她突然感到十分委屈。

“我雖然在農村長大,但從小就沒乾過這些粗活,現在為了傳福音,要幫陌生人喂牛,受苦受累沒人管,耽誤吃飯也沒人管……”她回憶說,那一刻,與婆婆之間的矛盾,丈夫對她苦悶的不解,日常生活的百無聊賴,一下子全都湧了出來,感覺人生前景黯淡無光。

後來,劉金榮才發現,周圍的“弟兄姊妹”——最年長的70多歲,最年輕的還在上高中——大多都正處於各自的困境。人際關係不順、身體狀況不好,或者生活中遭遇依靠自己難以克服的逆境。他們大多無法從苦悶中自拔,將對神的歸順視為一種解決方案和安慰劑。神告訴他們,“現在受一點委屈,將來咱站在萬人之上,你就知道多榮耀”。

而一旦信神,他們便沉溺於精神安慰之中,遠離世俗,現實中的問題更無法解決。他們變得貧窮且古怪,世人指點議論,他們感到孤立無援,只有教會的弟兄姊妹才面容親切,互相理解,於是便更深地依賴神明的扶助。在劉金榮的估算中,她接觸過的全能神信徒“能有千八百人”。

大概是為了挽救劉金榮,她回歸不久,上級給了她一本書,名叫《話在肉身顯現》。這本書是全能神最重要的文獻,32開,1506頁,系統闡述了全能神的全部思想。“有啥問題想不開,神在這裡都能告訴你。一星期後,我來拿書。”上級對她說,最後還加了一句,“按說,你以前的表現都不該給你這本書。”

這些書籍通常要求信徒用錫紙包裹。教會告訴他們,蛇(教會內部指“警察”的暗語)會用儀器測出這些神話書籍,但用錫紙包裹後,儀器便失去了作用。劉金榮後來把這些書放在了一個膨化食品包裝袋中,包裝袋外表印著一頭賣萌的小牛。

實際上,借閱這本書本身就意味著對於信徒的信任。只有資深的虔誠信徒才有希望見到這部文獻。這是一種待遇。神家用這種方式暗示劉金榮,她再一次被信任了。一周後,上級問她,“看了嗎?”

“看了,沒找到想要的。”她回。

“你得向神禱告。”

禱告

下跪、祈禱與靈名,在世俗中消失,在神界中重生——末世要來了。

這是全能神教中為數不多的儀式。

全能神教沒有食物忌口,沒有入教禮,沒有固定教堂。但已經擔當過“教會帶領”的劉金榮竟然還未曾知道禱告的事。

“怎禱告?”劉金榮問。

“人不配見神。禱告時你得閉上眼。”對方說,“虔誠地跪在地上,要是嫌太硬,跪在床上也行,神也不要求你。只要你的心面向神靈,對神說,‘開啟我吧,讓我看見你的奧秘吧。’”

劉金榮在一旁看著,笑得不行。

“神在那看著呢。你不怕遭懲罰嗎?”她被訓斥了。

“就那瞬間,我突然有點害怕。本來咱就有點迷信嘛,什麽神啊鬼啊的,她一說,我就老實了。”劉金榮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但她還是不會做。對方說,“那你就答‘阿門’。”

禱告了幾次之後,劉金榮才真的不笑了。

全能神的禱告和傳福音擁有一套自己的語言模式。比如,他們將讀經書稱為“吃喝神話”,把在一起討論叫做“交通真理”,將“效果”說成“果效”,將詛咒稱為“咒詛”。這種方式利用詞匯倒置和通感修辭,將語言打造出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間離效果,既可以產生宗教感又不至於令中國本土閱聽人無法理解。對於生活在縣城和農村的信眾來說,既抽離又家常,有著奇妙的吸引力。

禱告結束,上級批評劉金榮,“你都信了這麽長時間了,連禱告都不會。禱告是神與人的另一種相通。你跟神說說心裡話。你不能再背叛神了。”對方還告訴她,“只有禱告了,神才會記得你,祝福你,災難來了,神才會知道你是誰。所以你還得起個靈名。”

劉金榮聽過周圍信徒們的靈名。為了顯示誠意,大家一度起的都是“忠心”“追隨”之類的名字。後來,教會要求信徒把靈名改得更世俗一些,於是很多人都改成了“劉×”,取滅世時“留”下的意思。但到底怎樣起名,也沒有固定的規範。

兩三天后,劉金榮在街上偶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孟宇之類的名字。這個熱愛唱歌的女人在頭腦中突然閃現出“夢雨”這兩個字。這更像十年前女孩們喜愛的QQ名,劉金榮決定以此作為靈名。

再去聚會時,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大家。從此之後,世俗的劉金榮消失了,神家的夢雨出現了。

學會了禱告又有了靈名的夢雨不再拒絕傳福音和參加聚會。但她憑借自己的資深地位和文藝才能,保持著一種自由散漫的參與態度,想去就去,懶得去就躲一躲,中途又找過幾次工作,弟兄姊妹們沒人說她什麽。

很快就到了2005年,劉金榮30歲。

那年年底,她在一家熱水器配件廠當工人。但在大多數“姊妹”看來,在滅世即將到來時,還浪費時間去工作,屬於“撒旦的攪擾”,她需要被拯救。她們頻繁地來找她,劉金榮也頻繁地陷在聚會、糾纏的“姊妹”和流水線工作之間。“心就靜不下來。”她回憶。

那一天去上班前,幾個姊妹來拉她一起去聚會。她推脫著,還是去上了班。但開車床時,沒有集中注意力,“嗖”地一下,她右手的食指被車床沖掉了。

工友們關切圍過來,但劉金榮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下午一定要去參加聚會。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她滿腦子都是曾經聽到的不信神的報應故事。“我嚇得啊。我當時想,可能真的是神在管教我,在攔阻我。”

住院後,她一反常態,每天禱告,不停地給周圍每個人傳福音,晚上不睡覺,領著同病房的人唱歌。很快就過年了。病情輕的都出院回家,整棟樓裡只剩下劉金榮和另外兩個病房的兩個病人。她就大聲唱,好讓另外兩個人也能聽到。

不久,殘疾姊妹夢雨回歸聚會。她不再嘲諷“弟兄姊妹”,雖然,有時仍然會有些疑惑,但都存在心裡,不再像以前那樣脫口而出;所有過去她不屑一顧的規矩,現在她都認真去履行曾經叛逆驕傲的劉金榮,終於成了虔誠而忠實的信徒夢雨。

時間一點點過去,夢雨活躍在一個個聚會和傳福音活動中。2008年,發生在中國的大事不斷。先是拉薩發生暴力事件,之後是汶川大地震,緊接著又遭遇奧運聖火被搶奪。教會內部開始把這些零散的事實串聯起來,以印證“神即將滅世”的預判。他們聲稱北京奧運肯定無法召開,中國要大亂。當然,這都沒成事實。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全能神所言的真正滅世是在2012年12月21日。信徒們都在為那一天做著準備。

墮入

“盡本分”、制度、封閉空間與極度恐懼——癲狂與清醒,“我恨邪教。”劉金榮說。

劉金榮的墮入是從2011年下半年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雖然對全能神教會愈發親近,但仍沒有失去世俗的欲望。她保持著一個中國農村婦女的終極夢想——蓋房。

劉金榮是個節儉的人,近乎吝嗇,這一切都是為了蓋房。他們已經沒有土地可耕種,擁有一棟住房不但在村裡有面子,更能帶來實惠的房租收入。劉金榮丈夫在工廠裡的上司是她的姨夫,聽說她家要蓋房,還特意派了她丈夫幾次出差去香港,這樣可以拿到較高的補貼。這既是對家人的照顧,也是對這個每年都評為模範的員工的獎勵。

積蓄加上借貸,2010年時,房子終於建了起來。

其間,她的弟兄姊妹們常常登門拜訪,告訴她,“神馬上要結束工作了,災難來了,要房子有什麽用?”

但讓她煩惱的是另外的事情——盡本分。這是神家的另一個暗語,意思是交錢財。全能神內部對於錢財的收斂並不是強製性的,至少在劉金榮十幾年的經驗中是如此。他們更善於通過一種感化的方式,讓信眾自覺交錢。

“人家有跑腿的,有搞接待的,你總得佔一樣麽。”劉金榮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有時候就交個三十、五十的。”

盡本分,教會內部也有著嚴格的規定:必須有三人同時在場見證,交錢者還需自己書寫一份聲明,表示“盡本分”屬自願。錢和聲明一同層層向上遞交。囿於制度設計和教會內部營造的恐懼感,底層信徒一般不敢貪汙。但偶爾也能聽到傳聞。“有一次聽說別的地方一個小區帶領卷了幾十萬跑了,教會讓大家一起禱告咒詛他。”劉金榮說。但她也說,那是她聽到的唯一一次。

普通本分之外,還有一種“特殊本分”——負責保管大量的教義書籍資料,以及接待教會高層管理者住宿。這通常由極其資深且信得過的教徒擔當。由於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一個信徒承擔這項工作後,身份就被隱藏,很少再參加聚會。劉金榮說,她的婆婆如今就在盡這種特殊本分。

全能神教會還有嚴格的“轉會”制度。一個信眾若想從一個“牧區”轉往另一個“牧區”,手續極為繁瑣——其信徒身份由“路條”證明,但路條並不由“轉會者”自身攜帶,而是由轉出“牧區”的上層管理者,通過一個特殊的通道,轉交給轉入“牧區”的上層管理者。

保密要求非常嚴格,是全能神教會最重要的特點之一。比如,《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一份教會《工作安排》這樣寫道:“要防止總打電話、說話沒智慧讓人抓住把柄,被跟蹤追捕。”教徒入會一段時間後,就會被告知:一旦被抓,不要牽連弟兄姊妹;如果要告密,就想想猶大;如果被釋放,必須有半年的隔離期,這段時間內禁止去往任何弟兄姊妹家,在路上和弟兄姊妹相遇,也不能打招呼。

劉金榮沒遇到那些極端的情況,她在弟兄姊妹的“騷擾”中堅持守著自家房子的工地。

房子終於蓋好了。六層小樓,其中五層租出去開了家賓館,家裡每年有三萬元房租收入。還账也不著急,劉金榮松了口氣。姊妹來的次數更多了。劉金榮想了又想,拿出兩千塊錢,像樣地盡了一次本分。

沒有了迫近的生活目標,劉金榮更頻繁地參與聚會。到2011年時,教會內部生活也明顯在向所謂的世界末日宣講傾斜。

2008年汶川地震後的視頻資料成為主要內容,與普通新聞報導不同,信徒們看到的大多是災難慘狀的細節特寫,比如從垮塌的房屋下挖出的半截屍體。信徒們被要求密集地觀看這些影像,同時被灌輸“這就是末日來臨的前兆和將最終大面積降臨的景象”。不想變成這樣?那就虔誠地信神吧。

劉金榮說,全能神教會對於信徒有要求,凡信神者,不能讀神話書以外的任何書籍,不許看電視劇,只能看災難類新聞。大量、高頻、殘忍的災難視頻集錦,給信徒們的感官帶來極大刺激。許多人陷入不想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不看的境地裡。

全能神教的另一個重要規矩是:禁止信徒為紅白事隨禮。“人們都是弟兄姊妹,不分長幼尊卑,人不配感謝人,人只能感謝神。”教義中這樣說。教義還教給信徒一些如何拒絕參與紅白事的說法。

然而紅白喜事是農村地區人際交往的主要途徑和場合,這項禁令幾乎隔絕了信徒與普通人交往的機會。無論是精神世界,還是現實生活,他們都被牢牢困在教會與教徒範圍內,既無法得知外面的信息,也無法與教會外的普通人交流,久而久之,這些信徒也被視為“神經病”而被社會所疏遠。

高密度的觀看災難視頻後,劉金榮開始頻繁做噩夢。“每天都能夢見我吐血死了啊。”她回憶。即便回想,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種無助。她說一度想讓丈夫打自己,因為這樣,她就能有個正當借口不再去參加聚會,不用再看那些視頻了。她也的確提過這樣的要求。信奉天主教、老實本分的丈夫當然沒有答應。

然而真正使劉金榮陷入癲狂的卻是她丈夫。2011年底,劉金榮的丈夫幫鄰居處理白事。放炮時不小心,一隻眼睛被炸傷了。之前一度想逃避聚會的劉金榮蒙了。她隱約感到,丈夫受傷或許是和自己曾經的那些想法有關,或許就因為自己不夠虔誠,或許是自己沒盡夠本分……

劉金榮每天下意識地禱告,並許願,只要丈夫不失明,她願意盡三千元的本分。

丈夫沒有失明,但留下了經常疼痛的後遺症。不過劉金榮還是還了願。

此時,還發生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在經歷了突如其來的災難和無法醫除的眼疾痛苦後,劉金榮的丈夫也開始接受“神的召喚”,從一名天主教徒轉為了全能神信徒。

那段日子,夫妻二人同為神家弟兄姊妹,劉金榮感到十分安心。“末日來臨時,我們全家都會被神保佑”。一度,她甚至開始喜歡參加聚會了。她在聚會中感到了一種溫暖的家庭感,沒有無聊的家長裡短,沒有煩心的瑣事,沒有冷漠的丈夫、惡毒的婆婆、是非的妯娌和難纏的孩子,姊妹們帶來玉米和葡萄無償與大家分享,大家一起暢聊如何學習和見證神明。偶爾有人提起生活中與他人的矛盾,“神家”人也不搬弄是非,而是讓她去讀經書,自我反省。這些平日裡被瑣事所困的主婦們,在聚會的短暫時光裡,在禱告和誦念中,得以暫時脫離庸常。某種程度上,她們為自己構建了一個對抗殘酷現實的小“烏托邦”。

劉金榮也開始為2012年末世做準備。她在家中放了一根很粗的繩子,又買來救生圈和游泳衣,認真地對上小學的兒子說,“如果地震或者發洪水了,你就順著繩子趕緊跑。我沒事,神不會不管我。”兒子只顧著打遊戲,根本沒理這個神神道道的媽媽。

教會也開始做最後的工作安排,要求所有信徒對福音要“包片傳、包街傳、包村傳”。劉金榮遵從指令,每天早上出門,就下意識地禱告,“神有大能,神來開啟我吧,讓好人都來到你身邊。”她還拿著災難視頻的光碟,對自家房子的租戶、隔壁賣電腦的商家以及街上賣床罩的小販傳福音。

她一直吝嗇,但為了讓小販信神,她花了740塊錢買了一套被罩,又花了400多訂做了一套沙發罩。可買完東西之後,小販就再不理她了。

最恐懼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2012年12月20日晚上,為了躲避神滅世帶來的災難,劉金榮和其他幾個姊妹跑到鎮上一所學校的操場上坐著等待。他們熱鬧地議論著:明天太陽就不再升起了,我們將是幸存的三分之一人類,到時該怎樣面對那個新世界?有人講起房屋坍塌時應該如何應對;有人提起了外星人和金字塔;也有人說,“今黑兒咱就坐在操場上,明天要塌就塌下來,不塌就去毬的。”

但深冬的黑夜,太冷了。很多人扛不住,陸續散了一些。劉金榮也回家了。她想,反正她是信神的,在家裡也能夠得到保佑。雖然如此,還是有些莫名的擔憂。她就在僥幸與擔憂中、半睡半醒、輾轉反側地度過了這最為期待又最為恐懼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驚奇地發現:太陽正好好地掛在天上。

我被騙了!那一瞬間,劉金榮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對那套理論百般不屑,對那些信徒們百般嘲諷,但她最終還是一步步被誘進了這個神秘的組織,不只信仰,還常禱告;不只禱告,還“盡本分”;不只“盡本分”,還傳福音;不只傳福音,還為了傳福音投人所好。

“我以前可心疼錢。”劉金榮說,“我買啥東西都得給它殺到連本兒都掉,我竟然為了傳福音買了那麽貴的床罩。”陡然清醒後,她有些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

她決心不再相信那個“全能神”,她再沒去參加過聚會,沒和曾經的“弟兄姊妹”打過招呼,甚至把自己的QQ名改為“恨邪教”——按照神家的邏輯,這是對神最惡毒的攻擊。

但是,她發現有一件事她卻無法挽回了——此時,她的丈夫比她更深地陷入全能神信仰中。這個曾經的優秀員工,變得消極怠工,一周三次請假去參加聚會,工資已經被降到每月一千多元。

劉金榮反覆向丈夫解釋全能神的騙局。“你看,所謂的世界末日根本沒有。”

“神還沒有滅世,是因為神在給人‘試煉的時間’,等待更多的人來到神的面前。”丈夫回敬她。

她阻撓丈夫去參加聚會,在馬路上攔住他,當眾指著丈夫大喊:“這人是個邪教徒!”

丈夫再參加聚會便背著她偷偷去。

“他們的那種邏輯,咱說都說不通。”劉金榮知道,以丈夫內向木訥的性格,一旦被拉攏進入教會內部,注定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脫出來。他和曾經的夢雨一樣,認為自己的眼傷就是因為曾經把神拒之門外,認為通過教會通過神,他找到了一個溫暖安全的美麗新世界。

劉金榮無法勸回丈夫,不只如此,她已被丈夫視為“叛徒”和“撒旦”。如今,他們夫妻二人雖共處一樓,卻分居兩個房間,互不交流,形同陌路,人神兩隔。

(應受訪者要求,劉金榮為化名。 作者:楊時暘 實習生衛雨晴、陳思汝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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