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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談“無聊”的書:讀書帶給我“沒有意義”的樂趣

在大多數人的概念裡,讀書相比於看電視、玩遊戲等,算得上是一個很有意義的愛好。

大家相信,看書能讓一個人無論是在生活還是工作上都有所收獲,甚至衍生出了教你如何有效率地讀書、如何讀好書的一系列內容。

但是,做了十幾年讀書節目的“道長”梁文道卻說,讀書只是他的一個很沒意思的愛好。他每天從裡面獲得一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很沒有意義的樂趣,這就是讀書對於他的全部用處。

而道長也在最近一期看理想中講了一些“很沒意思的書”,比如《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論下棋比賽的時候鏡子的用途》、《異化的穆罕默德》、《德意志民族的巨大排便量》,又或者《想象的瀑布、寫作欲望的洪流、文學嘔吐、百科全書大出血、魔鬼中的魔鬼》……等不會讓你有什麽實際收獲的內容。

但是人生本來就很無聊,我們也乾一些無聊的事情,這個世界才好像顯得有些意義,是不是?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 八分

讀書帶給我“沒有意義”的樂趣來

1、一個家裡有2萬多冊書的人

我今天決定不要追蹤什麽社會熱點或者時事的趨向,而想跟你說一些很無聊的事情,這個無聊的事情就從無聊的我開始講起。

我做讀書節目這麽多年,常常被人詬病的一點是我好像沒有什麽判斷能力,好像什麽書、什麽知識我都覺得很有趣,很值得把裡面的內容拿出來介紹給大家分享一下。

這到底是為什麽?是不是我真的沒有這種判斷力?我覺得很可能是的。

我為什麽會變得這麽沒有判斷力?那是因為我很不幸地感染上了一種很無聊的愛好,這個愛好就是愛書。

我們今天有這麽多的讀書公眾號,有這麽多的內容知識付費,都在告訴大家讀書很有用:你讀書之後能夠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思想體系與知識系統,讓你人生更美滿、工作更有成就,怎麽可能讀書是一件沒有意思的事情?

這麽講,我覺得它有趣,但是那種趣味有時候真不足為外人道。比如說我自己對於書的愛好,很坦白講,那真是夠無聊的。

我可以跟大家介紹一下,我們上次曾經提過的意大利的已故的作家、思想家翁貝托·艾柯。由於我還在米蘭嘛,那麽我就還是想再說一下這位被稱作為「米蘭的奇跡」的學者。

他為什麽被人稱作米蘭的奇跡?其中一點是因為他的寫作範圍太廣了,而且他真的很可能是20世紀,至少是意大利裡面最博學,而且是無聊的博學的一個人。

他到底博學到什麽程度,我們可以從他的個人藏書裡看得到——據說,他的藏書量超過了3萬冊。

艾柯原來在意大利最古老的大學博羅尼亞大學那邊有一個住宅,裡面放了大概1萬多冊,另外還有2萬多冊就在他米蘭的家裡面。

2萬多冊書放在家裡面是個什麽樣的狀況?為了讓大家更直觀地了解,我推薦大家看一看以下這段影片,你就大概明白在現實中坐擁書城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

我知道很多像我一樣愛書的朋友,從小的夢想就是叫坐擁書城,恨不得自己將來就做一個圖書館的管理員,天天與書海為伍。而艾柯就是這樣的一個瘋狂的愛書人,甚至因為他太過於愛書了,還寫過一些關於書的書。

這類書是我特別喜歡看的書,至於為什麽我特別喜歡看這類書,我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能說是因為無聊。

而艾柯至少有兩本這類書被翻譯成中文。其中一本叫《別想擺脫書》,這本書是他跟法國很有名的一個製片人的對談。如果你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或者只是對於讀書這個事感興趣,看這本書就不錯。

但是假如你跟我一樣,已經達到一個重度癡狂或者極度無聊的地步的話,那你就必須看一看艾柯的另外一本書了,這本書叫做《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

2、關於書的兩種病症

而艾柯收藏這麽多書裡面,有相當一部分是一些所謂的珍本書或者珍品書,那麽他也寫到,作為一位珍本收藏者是有痛苦的。

假如有一個人收藏的是文藝複興時代的古畫或者中國的陶瓷,那他可以把它們陳列在客廳,所有的拜訪者看到都會很讚歎。

但是愛書者卻從來不知道應不應該把自己的寶貝拿出來,因為不愛書的人會就這麽不經意地就看一眼就算了,他們不會明白這個書頁已經泛黃的12開本破書,其實是市面上流通的最後一本17世紀的珍本。

而且說到這裡,我們還要進一步區分,藏書癖跟愛書狂其實是兩種不同的病態。

艾柯說,一個藏書癖患者如果收藏到一本很了不起的絕世珍品,他不會拿出來展示,因為只要一走漏風聲,半個世界的盜賊都會活動起來,所以他必須自己一個人在晚上偷偷地翻它,就像史高治在他成堆的美元裡泡澡一樣。

而一個愛書狂就不一樣,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擁有這麽美妙的東西,而且他還說不定會希望願意把它捐給圖書館,好讓大家都看到。但是要給他一個特權,就是他如果在半夜3點起來,也能跑進去看。

而任何一個藏書癖也好,愛書狂也好,他們都知道讀書是不可能都讀完的,如果你只是想把書都讀完的話,那還不如去做一隻圖書館裡面的老鼠。

但是,藏書癖、愛書狂跟我們一般的讀書人又有什麽分別呢?這些愛書的患者不追求一本完美的書,比如說一個珍本書,要沒有水跡、沒有蟲蛀、有寬大完整的葉邊。

對於一本古書,藏書家可能會盡量追求它的完整,而愛書的患者們會更喜歡書裡充滿了過去的擁有者所寫的注釋,因為這樣他們就能夠在這個書的字裡行間感受到歷史的縱深,就對這本書更加愛不釋手了。

所以真的有這樣的書嗎?艾柯舉了一本叫《尋愛綺夢》的書,這個書其實連名字都讓人覺得有點拗口,它的原名叫做《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被認為是西方印刷史上面最完美的一本書。

我很多年前有買到過一本,當然不是原版,而是一個現代的重印版。當時我非常歡喜,雖然內容完全看不懂,但是看那個書那麽漂亮,印得那麽好,我就覺得好開心。

3、光看目錄就看得津津有味,奧義是什麽?

所以說,人們對於這種古代留存下來、現在沒有太多人知道的古怪珍品書的愛好又是怎麽開始的呢?

艾柯認為這種很可能是跟對書目的愛好相關。我為什麽這麽喜歡艾柯,那就是因為這方面我幾乎有同樣的興趣。

我是一個從小就喜歡讀書目的人,很多出版社寄來一些書的目錄,我小時候都會收集起來。然後到了圖書館它如果有裝訂書目的話,我會很仔細地一頁一頁地翻。

為什麽?因為有時候我覺得讀書目甚至比讀書還讓人快樂。你會覺得那些書目裡面有太多的書你聽都沒聽過,你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不知道他們在寫什麽,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古怪又無聊的書存在。

的確,這種書目本身就會讓人有無限的聯想跟好奇,所以艾柯引述了另一位意大利作家瑪利歐·普拉茲的話:“我向你們保證,沒有任何一種閱讀會比閱讀有趣的書目更能夠觸發你敏捷的思維,帶給你更多的感動。”

這個話我是完全讚成的。你比如說我們就讀艾柯這本《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你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它當成一個書目的書來看。你會發現,有很多書可能我們不一定很熟悉,但是會給你很大的樂趣。

比如說有這麽一本書叫做《貝裡公爵的豪華時禱書》。豪華時禱書,或者時禱書是什麽?假如你對歐洲的中世紀有一點印象的話,你大概知道有一種書叫Book of hours,那個是一些給天主教徒的一種祈禱手冊。

比如說你每天定點在晚上吃飯前、吃飯後、或者早上剛起來的時候該做什麽祈禱,他們把那些禱文印成一本書,你就按照時禱書來定點來祈禱就對了。

可是在中世紀的時候很奇怪,有很多的這種時禱書都像《貝裡公爵的豪華時禱書》一樣,它不是一個無聊的經文手冊,而是非常裝幀漂亮、裡面充滿了各種奇異的讓人浮想聯翩的插圖的書。

就是這樣一本書,你完全能夠想象它的擁有者找人去做這本書的時候,他在想什麽,他是把分神變成了一種藝術。

我們能夠想象這本書的擁有者跪在那裡祈禱,嘴唇很機械地在念著經文,可是他的眼睛卻是盯著書上的那些插畫,插畫裡也不是耶穌、聖母這些神聖的內容,而是花園、山丘、城堡、貴婦的華服和一些花花草草。

就此,我們可以了解到這就是歐洲的中世紀。表面上都是一群虔誠的教徒,每天都要定點祈禱,但是實際上他們把一些欲望,比如說視覺上讓人眼花繚亂的放縱的快感,隱藏在這樣的書裡面。

還有一類古怪的書目是專門羅列歐洲歷史上的島嶼志,所謂島嶼志就有點像中國的地方志,講各個地方的風俗民情、地理環境和山水氣候。

可是為什麽歐洲會有這麽多的島嶼志呢?這就是因為島嶼本身是有魅力的,它是一個與世界隔絕的地方。

在歐洲在18世紀,人們能夠確定經度之前,很可能會無意間碰到一個島嶼,然後你下回離開了之後想再找它,卻永遠都找不到。

那個時候,人跟島嶼的相遇是一種偶然與運氣,所以島嶼總是一種失落之地,所以才會在歐洲人的心裡留下了那麽多引人遐想的故事,比如說《金銀島》這一類的東西。

不過你讀不一定要真的去讀這些島嶼志,光是看看這些關於島嶼志的書目,就已經能夠想到剛才我說的那些事兒。

4、你永遠想不到人類能寫出怎樣神奇的書

那麽艾柯作為一個愛書人,當然跟我們所有喜歡讀書目的愛書人一樣,是希望能夠在書目裡面得到一些線索,去發現一些他沒聽過的作家,在一些最無聊的書名上面去讀出一種不為人所知的樂趣。

他這本書裡面還提到一個人叫米洛騰司法,坦白講我真沒聽過他是誰,我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艾柯虛構的一個人物。

艾柯說這個人是20世紀的阿爾巴尼亞人,當年由於左傾主義被驅逐出祖國,流亡在蘇聯和美國,後來輾轉到阿根廷,最後在那裡銷聲匿跡。

那麽艾柯喜歡他是為什麽?因為他寫過這麽一本書,光是看書名我不知道你感覺如何,至少我會很想看看這書是怎麽樣的。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論下棋比賽的時候鏡子的用途》,出版的時候用的是格魯吉亞語。而艾柯為了要讀這本書,重新拾回了他練習過的格魯吉亞語,來好好讀這本書。

當然他沒有跟我們分享讀完這本用格魯吉亞語寫的《論下棋比賽的時候鏡子的用途》,到底獲得了什麽很了不起的啟示。但是我完全能夠理解他讀到這麽一本聽書名就很神奇的書,而且用一種陌生的語言去讀的時候,樂趣必然是非常巨大的。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在《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裡讀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書。

比如說有一本1842年出版的一本醫學書,名字叫做《異化的穆罕默德》。這本醫學書專門研究法國大思想家盧梭的一些瘋狂舉動,包括盧梭想做的一些瘋狂實驗,比如把猴子的睾丸移植到人體,然後用銀子來做睾丸修複手術。

另外還有一本書是蒂索寫的書,這個蒂索也是一個當年的醫學家,寫了一本關於手淫和自慰的書,他認為手淫會引發失明、失聰,以及早發性癡呆。

還有一本1901年的書,裡面介紹了關於食屍癖的一些內容。就是有些人他喜歡吃屍體,關於這種古怪的愛好的一些記錄。

還有一本是1869年的一個意大利人寫的書,講的是關於牙簽和牙簽的一些缺陷。

還有一本書是個法國人寫的書,1858年出版,是關於棍子打人的作用的書。裡面還提供了一份清單,都是遭受過棍擊的著名的作家或者藝術家,比如說伏爾泰和莫扎特。

到了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那個時候各個民族國家互相交戰,民族主義在歐洲非常瘋狂。當時這麽一個法國作家叫貝裡永,他寫了一本書叫做《德意志民族的巨大排便量》。

裡面就說到普通的德國人要比法國人每天排泄出更大的糞便,而且氣味也更難聞,言下之意是用這一點來證明德國人果然很糟糕,法國人是應該要戰勝他們才對。

再說到法國人寫的這些怪書,有一個叫做謝尼耶·杜謝尼的先生在1843年創造了一個複雜的體系,希望把法文全部轉變成一套象形文字,讓各個民族的人都能夠一眼就看懂法文,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野心。

還有一個法國人叫莎賽尼翁,他寫了一套四巨冊1500多頁的書,書名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震撼,這個書名叫做《想象的瀑布、寫作欲望的洪流、文學嘔吐、百科全書大出血、魔鬼中的魔鬼》。

這部書被所有的書目專家圖書館員一致認為,作者是個神經錯亂的先生。

但是艾柯卻在神經錯亂的作者所寫的這部古怪的大書裡面讀到了很多很有趣的東西。比如說歐洲歷史上所有在瘋狂邊緣的不知名作家,以及他們的奇聞異事。

然後這本神奇的書裡面還包含了對於謙卑的批評、對於美德的讚揚、對《聖經·以西結書》中預言的分析,以及對洋甘草根莖的醫學作用的證明等等。

5、那些“無聊”的書是真的百無一用嗎?

聽完這一大堆書之後,如果你覺得非常無聊、一點趣味都沒有、完全不想去看,那就說明你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但如果你跟我一樣對這個書覺得很有意思很想看一下的話,那很恭喜你,你得到了一種很沒有意義的樂趣。

但是人生本來就很無聊,我們也乾一些無聊的事情,這個世界才好像顯得有些意義,是不是?

當然最後我們會說到,是不是所有這種古怪的沒有意義的書,到最後都會被歷史證明他們隻應該被扔進廢紙堆、或者應該存在於圖書館結滿了蜘蛛網的陰暗角落呢?不一定的。

你要了解到,很多了不起的書一開始也都被人認為是很無聊的。這就要說到一些很有名的作品在一開始被投去出版的時候,出版社是拒絕的。

比如說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一開始投稿的時候編輯的退稿信是這樣的:“我頭腦有些遲鈍,但是我真的無法理解,一個先生居然花費30頁的篇幅去描寫入睡前在床上的輾轉反側。“

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在美國想要出版的時候,美國出版社那邊的評語很簡單,那就在美國根本是賣不動關於動物故事的書。

而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在1955年在出版社得到的評語是這樣的:“這個小說裡面的確包含了一些優美的章節, 但是過於令人作嘔,即使是對於最開明的佛洛依德的學者來講也是如此, 我認為我們應該想辦法把這本書埋葬1000年。

本文內容由看理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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