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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雲皇后”於謙的品格:不多說,不摻合,不窩囊

文|盧美慧

編輯|金焰

攝影|尹夕遠

老師挺好

3月初,郭麒麟參加綜藝節目《一封家書》,節目組原本想的是,讓郭麒麟給父親郭德綱寫封家書表一表兩人的父子情。郭麒麟拒絕了,在他心裡,父親「威嚴」、「莊重」,私下裡爺倆都是極內向的人,有些話說不出口,他真的會不好意思,哪怕是寫信。最終,他沒有像節目中其他嘉賓一樣把信寫給父母,而是寫給了師父於謙。

跟於謙就輕鬆多了,在信裡他可以調笑師父睡覺打呼嚕,吃飯永遠吃不飽,演出前老是沒正形,也可以筆鋒一轉,想起於謙早年的教誨,「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您說乾咱們這行的都是江湖人,既落江湖內,便是薄命人。」還能在最後袒露心跡,篤定又知足地說,「此生得立於門之下,我之幸也。」

這封信把於謙高興得夠嗆,當時他正為自己的新片《老師 · 好》跑路演,轉場的火車上,他給郭麒麟回信,「我兒誠肯為人,且善良寬厚,踏實做藝,但心高志廣。立於皓月之邊,不弱星光之勢,傍於巨人身側,不頹好勝之心。」皓月之邊,巨人身側,可以說郭麒麟與郭德綱的父子關係,但對於謙來說,似乎也能看作自身心跡的剖白。

24年的時間,德雲社早已巍巍然成為帝國。這個帝國的國王留給外界一個殺伐決斷、睚眥必報的印象,作為最親密的搭檔和夥伴,於謙倒真像古時戲文裡什麽也愁什麽也不管的大胖皇后,永遠與人為善,永遠樂樂呵呵。

人們習慣於站在郭德綱身側這個大高個兒被換著法兒地擠兌,連同他倒霉的父親「王老爺子」、「長著護心毛的媳婦阿依土鱉公主」,還有他喜歡漂亮姐姐的兒子「郭小寶」。

於謙永遠謙和。不管是台上拖家帶口的被揶揄調侃,還是台下十幾年德雲社經歷的歷次風波,於謙的態度從來是,不當事兒,不多說,不摻合。

但又不是窩囊,「不弱星光之勢」和「不頹好勝之心」也可以拿過來說自己。在相聲上,於謙早已被公認為當今捧哏第一人,節奏、尺度、時機、火候恰到好處,妥帖到任誰站在郭德綱旁邊都覺得不搭。很多時候,郭德綱甩出包袱靜候觀眾反應,於謙墊上兩句,隨即全場沸騰。於謙說可能跟很多人對相聲的理解不同,很多人覺得相聲就要主動出擊步步為營,包袱連著包袱可勁兒甩,但於謙說,說了幾十年相聲,他喜歡那個四兩撥千斤的瞬間帶來的滿足和快樂。在相聲世界裡,郭德綱是位漫天使活的主兒,但不管怎麽飛得沒邊兒,於謙接得住。

相聲之外,德雲社一路跌跌撞撞,一地雞毛的時候有,千夫所指的時候有,漫天飛濺的唾沫星子,身邊的人罵街的罵街,站隊的站隊,殺紅眼的殺紅眼,於謙真能做到片葉不沾身,樂得逍遙自在。

在人堆兒裡成了精,又精得不煩人。郭德綱離不開他,德雲社的台柱子換了幾茬兒,離了誰好像也活了下來,但皇上皇后必須永遠不分開。

郭麒麟剛入行的時候,外界都好奇,這樣一位鋒芒畢露的父親,會培養出一個怎樣的兒子。時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遍嘗江湖辛苦的郭德綱讓於謙給兒子當師父,他沒教兒子鋒芒和爭鬥之心,反而希望兒子多學學於謙身上的通達和快樂。郭麒麟給於謙的家書發出後,大家都好奇郭德綱的反應,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嫉妒?沒有,郭德綱轉發了兒子的微博,配了一段文字:自有明月照山河。

無心插柳

這個春天,「明月」異常忙碌,相聲藝人的身份暫時丟到一邊,新片《老師 · 好》中,一直習慣綠葉身份的於謙破天荒當起了男主角,飾演了一位上世紀80年代的人民教師。

藏住身上抽煙、喝酒、燙頭的頑固標簽,藏住抱著鬥牛犬當吉他的搖滾精神,也藏住手攥成小拳頭唱《學貓叫》的騷氣逼人,收起下垂的法令紋和蘋果肌下永遠掛著的那個標誌性笑容,50歲的於謙這回認真了。

電影中於謙成了學生們的階級敵人,頑固死板,不近人情,人送外號苗霸天。故事沒有多複雜,經歷種種誤會,學生和老師達成和解,送學生們到達青春的彼岸後,霸天消失於人海,故事也就結束了。

不像學生們那般幸運,苗霸天的青春都給耽誤了。手握北大通知書,因為成分不好,最終只能在小地方教書教了一輩子。這一次,於謙認真地演了一個時代棄兒,認真地演了一次求之不得。

故事是一幫人喝酒喝出來的,導演張欒說這主角一定得於謙來演,於謙第一次看本子時死活不肯,但也跟張欒說,爺們兒,你想找誰,范偉老師行嗎?韓童生老師行嗎?你想找誰,我給你聯繫。

還真倍兒認真給聯繫了,但張欒不死心,還是想讓於謙演。後來有一天去於謙家裡聊天,張欒又把本子拿出來,好說歹說讓於謙再看一遍,從凌晨1點開始,於謙戴著眼鏡捧著iPad一行一行看,他有喝茶的習慣,張欒就在旁邊伺候著,80後的張欒當時也不清楚於謙心裡想什麽,茶壺燒水的聲音咕嘟咕嘟得他都怕吵著於謙,最後給添的都是溫溫吞吞不怎麽熱的水。

一直到凌晨4點多,於謙摘了眼鏡,放下iPad,沉默了足有5分鐘後,他跟張欒說,「你跟王海(於謙經紀人)聊去吧,」說完自個兒進屋睡覺去了。

就這麽著,從藝30多年,於謙演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男主角。

起初真沒什麽人看好這部片子,導演張欒是生面孔,主演除了於謙也沒一張熟臉兒,結果卻成了3月院線的一匹黑馬,上映一周多,票房突破兩億,對於一部小成本電影來說,成績十分喜人。

拋開網上流傳著的各種段子,也拋開郭德綱搭檔這個似乎拋不掉的身份,當我們試圖審視於謙作為獨立個體的生命故事,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細節是,在於謙過往的人生片段中,已經不止一次上演過類似無心插柳的故事。

同樣的,成為「德雲一姐」、「相聲皇后」,成為現下公認的最頂尖的捧哏藝人,成為北京最後一代老炮兒的傑出代表,成為中國搖滾協會副會長,好像都是無心插柳的事兒。

這個人從不迫切,但到頭來又好像擁有一切。

《老師 · 好》中於謙有句台詞,「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這是他完全需要發揮演技的時刻。在於謙的人生中,既沒遭逢過貧賤,孤和直更是談不上,按照時下最爛俗的說法,對照於謙的人生劇本,大約每個人都能立刻成為檸檬精——這個人,命可真是太好了。

寵兒

於謙這輩子受過的委屈大約都在相聲舞台上。真實人生裡,於謙的故事實在太沒有波瀾,書寫人物的那套範式在他這裡近乎失靈。他沒有經歷過什麽大的坎坷,沒有什麽決定命運的轉折,沒有必須要完成的夢想,苗霸天那種被命運伏擊的悲劇,那種心心念念,那種求之不得,在他這裡,統統沒有發生過。

為中國相聲事業作出卓絕貢獻的於謙的父親母親都是石油系統的高級知識分子,年輕時工作忙,兒時的於謙跟著姥姥和5個姨媽長大,換言之,他打小兒是在泛濫的寵愛中長大的。

《人物》記者採訪這天,坐在德雲會館富麗堂皇的會客室內,50歲的於謙回憶起兒時趣事,還會故意挑挑眉毛,一臉你們沒趕上的得意。

他出生於1969年,計劃經濟時代長大的孩子,樂趣都要自己去尋找,於謙找的是自然。於謙很興奮地說起小時候的自由,一大家子人都寵著他,又因為父母不在身邊,於謙也就沒有經歷中國傳統家庭對一個孩子的馴化和改造。他有大把的時間去釋放天性,也不必擔憂什麽不可抗力把他的天性修剪掉,那是真的廣闊天地為所欲為。有陣子迷上養鴿子,姥姥就騰出半個廚房給他折騰。喜歡養鳥,就天天泡在鳥市,跟著全北京最逍遙的養鳥人,打聽背後的門道兒。

父母都是那個年代國家的棟梁,但於謙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當棟梁的料,「小時候我就想啊,我選擇一個我喜愛的工作,這一生多幸福啊,我何必非要苦啦吧嘰地不喜歡科學家,還非得當科學家去,當了科學家我還不一定能乾好,而且我還不痛快,這何必呢?」

相比於父親,小時候的於謙其實更怕媽媽,媽媽不打人,也不罵人,但眼神語氣中大約還是有他能長大成材的願望,而且記憶力超強,一件事兩年前提過,兩年後突然想起來,就再念叨一遍,老也過不去。

這是童年時代唯一能記起來的一點不快樂,不過所有不快樂都有期限,父母工作很忙,通常一年只能見兩三次,最多不超過4次。

打小長在北京胡同的大雜院裡,於謙性格裡有老北京人天然的溫厚和親和。更重要的是,姥姥和姨媽們的寵愛,並沒讓於謙變成多麽紈絝的孩子。

於謙的二姨是老師,小時候他就在二姨班上上課,這次電影很多時候於謙就照著二姨的樣子去演。他記得那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患小兒麻痹症,不只行動不便,智力也受了一些影響,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於謙每天就看著二姨照顧那位女同學。上學時他們兩個一起出門,於謙坐公車,二姨得騎自行車,公車到站後於謙在車站等,然後遠遠地看著二姨馱著那位女同學走近,3個人再一起進校門。上完課之後,所有同學都走了,二姨把於謙和那位女同學留下,給女同學補作業、講課,於謙就在邊上瞅著,一遍講不明白,再講一遍,聽得於謙都煩了,二姨還在耐心講,直到講明白為止,然後再像上學時一樣,送女孩兒回家,整個小學,於謙都是這麽過的。

受盡寵愛,又在幼年耳聞親見了人間真正的善良,這樣的人格教育讓於謙受用一生。採訪中不可避免地被問到自己和郭德綱性格的不同,於謙說起當年侯耀文評價郭德綱的話,「郭老師一路坎坷走來,勢必嫉惡如仇。」而他自己,命裡真沒這些東西,「那些惡的、醜的,我真的沒有概念,所以就一切善待,對所有的事物、人物都是。」

殊途

有了自由和善良的基石,於謙接下來的人生故事便都順理成章了。

粉絲們做過一種假設,如果德雲社沒有成功,郭德綱就是滿腔抱負不得伸展,必然萬千鬱結在心,日子沒法兒往下過,因為他愛相聲。

於謙呢,如果德雲社沒有成功,他該吃吃該喝喝,估計會在別處找到快活。他也愛相聲,但大千世界,樂子有很多,日子總能往下過。

兩人相識之前,同處相聲行業的冰河時代,兩個愛相聲的人過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郭德綱隻身北漂,帶著一身本事不知路在何方,最窮的時候要把小靈通賣掉換饅頭吃,演出完沒趕上公車一個人走20公里路回大興的出租屋,邊走邊哭,但即便這樣,他有信念,再怎麽吃苦,再怎麽被侮辱,相聲必須說下去。

於謙這邊,姨媽們陸續成家,姥姥年紀大了,就被姨媽們接去住,於是房子只有他自己住。他愛交朋友,玩兒心極重,相聲最不好的那幾年,他的生活是:

那段時間我們可算玩兒瘋了,從春天水面一解凍就開始忙活釣魚,每天不是水庫就是魚坑,只要聽說哪兒的上魚率高,抬腳就走,絕不猶豫。這樣玩兒到10月底,大風一起,釣魚暫停,進山逮鳥,拿著工具,帶著帳篷,我們在山裡一住就是半個多月,直到候鳥遷徙完畢,才回家休整,重新裝備,進入水庫區去撈蝦米,一玩兒又是一個星期。那時的車裡就像個百寶箱,魚竿、鳥網、蝦米簍、調料、碗筷、煤氣罐,應有盡有。走到哪兒,就地取材,隨遇而安,大有野外生存訓練的意思。直到氣象大冷,水面封凍,我們這才回到家裡,重新開始養魚馴鳥,吃吃喝喝的生活。

偶爾飯桌上喝點兒酒之後也會想起相聲這茬兒,就讓媳婦兒拿一小DV在旁邊錄,他跟朋友說上一段解解饞。這個情節後來被很多人當作於謙相聲生涯中的一段黑暗時期,這次採訪又被問了一遍,於謙哈哈大笑,「這就是愛好,我沒傷心,我只是灰心,我可能不會以這個為謀生手段了,那還有別的啊。你們覺得慘是嗎?沒有啊,當初就是覺得好玩兒,說完了我們繼續喝酒去了。」

於謙從不是那種大任在肩的人,天塌下來誰愛頂著誰頂著,跟他沒關係。「所以對相聲,喜歡是喜歡的,但是一直沒有說那種,就是相聲死了怎麽辦呀,我得幫它怎麽——」這句話沒說完,於謙趕緊把話茬兒接了過去,雙手扶著椅子背兒,一臉豁達地說,「它死了就死了唄,跟我又沒什麽關係,對,我對相聲沒有責任,它不欠我什麽,我也不欠它什麽。」

玩家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就都熟悉了。

2000年,於謙與郭德綱相識,至少在於謙這裡,最開始的合作只是因為舒坦,好玩兒,卻沒想到這偶然的緣分,在之後的歲月裡,締造了中國曲藝史上的一段傳奇。

對郭德綱來說,這是一段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混合著夢想、屈辱、榮耀、復仇和淚水的個人奮鬥史。但對於謙,就是掙得比過去多了,時間比過去少了,以及全國人民都知道他的愛好是抽煙、喝酒和燙頭了。

不管是早期李菁、何雲偉、曹雲金等人的出走,還是後來主流相聲界的圍攻,或是之後郭德綱跟北京台漫長的口水官司,以及去年沸沸揚揚的家譜風波,郭德綱的確如侯耀文預言的一樣,他不願意大度,絕不原諒不想原諒之人,偶爾還會透出江湖事江湖了的狠辣。每一次風波,大家都好奇皓月之邊、巨人之側的於謙會怎麽做,結果每一次,於謙什麽都不做。

莫說風波之中,即使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時候,於謙也不摻合。一個反覆被早期德雲社粉絲回味的細節是,2009年封箱演出,當時還沒有後來的出走風波,台上8個人說了一個名為《到底是誰》的群口相聲,情節是德雲社要評選優秀員工,有巨額獎金。站在台上郭德綱問了大家一個問題,在德雲社,讓你掙多少錢,你才能不走?眾人插科打諢嘻嘻哈哈都糊弄了過去,輪到於謙,他的反應是,「這個,我不參評吧?」郭德綱現甩包袱,「你是禮儀小姐。」於謙接住,「是什麽都沒關係,我先躲開這題吧!」

身處風暴中心,於謙每次都做到了片葉不沾身。爭來爭去說到底不外名利兩個字,恰好這兩字,在於謙的字典裡實在沒什麽優先級。

大家夥兒忙著撕逼吵架的空檔,於謙捧著手機在演出間隙追憶起自己的似水年華。2013年,於謙把手機裡積攢的十幾萬字集結成書,取名《玩兒》,書裡他養貓、馴鳥兒、養鴿子、偷魚、熬鷹、喂馬,天上飛的水裡遊的,沒有他不愛的,沒有他不玩的。

作為多年搭檔,郭德綱給自己的「皇后」親自寫了序言:

和於謙師哥相識十餘載,合作極其愉快。台上水乳交融,台下互敬互重。拋開專業,謙哥在「玩」之一字上堪稱大家……

接觸十幾年了,我對謙哥甚為了解。他不爭名,不奪利,好開玩笑,好交朋友。在他心中,玩兒比天大!

這則序言的題目是,《他活得比我值》。

書的封面用的是漫畫,一個立於牆邊的人身著長衫,頭頂草帽,提籠架鳥,旁邊的圍牆一樹繁花,花朵中間有一行小字,「我就這麽點兒夢想。」

《人物》此次採訪中也問了夢想的話題,被問到小時候的夢想,於謙在座位中挺了挺腰杆說,「動物飼養員。」這話一出整屋子的人都樂了。但於謙答得很認真,一連強調了3遍「真的」,「真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小時候我就想著,我有朝一日要能上動物園養動物就好了。」

自由,自在

於謙沒去動物園養動物,他給自己開了個動物園。

人生中大部分事情都是無心插柳,只有對動物的喜歡,於謙投入了全部的熱情,很多的精力,還有大筆的錢財。

張欒記得有年夏天大家去於謙的動物園聚會,氣象熱得要命,大家夥兒都在空調屋裡喝著茶,聊著天,「他就在外面轉著,就在那個小馬那馬圈裡面,一會兒逗逗那個鴿子,一會兒去轟鴿子,就那麽大太陽地兒在外面轉一天,不進屋。」

沒有真愛之外的其他解釋,儘管時間已經拖拽著他進入了50歲,但提到動物的時候,於謙臉上依然布滿孩童般的天真,他把這個歸結為天性,從小就喜歡,這份喜歡又非常幸運地沒有被阻遏和中斷。

小的時候,胡同裡的大人們有一整套編排於謙的詞兒:打魚摸蝦,耽誤莊稼;年紀輕輕,玩物喪志;提籠架鳥,不務正業;八旗子弟,少爺秧子;清朝遺風,未老先衰。

但說的時候大人們都一臉和善,於謙自己也當好話兒來聽。他自己心裡也有數兒,說是八旗遺風,他對王孫貴胄的人生天然缺乏興趣,年輕時聽上了歲數的養鷹人講清朝貴族打獵的事兒,這話讓別人聽大概就是貴族生活多麽瀟灑愜意,但於謙心思都在動物身上,他在《玩兒》裡寫過這段心事:

這一段聊天聽得我心神俱醉,如夢如癡,仿佛穿越到了清朝,一同跟隨皇帝出圍打獵去了一樣。不過如果真有此事,我也絕不變身為王公大臣、龍子龍孫,我寧可身為一個把式夥計,天天陪伴在我喜愛的動物身旁。

於謙身上最讓張欒佩服的就是這股純真,兩人喝酒的時候聊過,好多人會說於謙是有了錢才能這麽玩,於謙很認真地跟張欒說,「我要有錢我真就沒事我就玩兒遊艇去了,我養遊艇,我天天跟人家打高爾夫,全國各地找好場地。你看我玩兒這個,還是過去市井玩兒那些東西,還是那種生活中的情調的東西,真的跟有錢沒錢沒關係。」張欒也是北京孩子,他的理解是,在於謙身上,就是胡同裡那個喜歡養小鳥養鴿子的小男孩長大了,他長大了還是喜歡這些東西,「就是一個在胡同裡長大的北京孩子,有了錢之後他還是一個在胡同裡長大的北京孩子。」

相比名和利,因為玩兒聚到一起的友誼要簡單純粹得多。

胡軍因為馬和酒跟於謙玩兒到了一起,「輕鬆,沒負擔,乾淨。」胡軍這麽評價跟於謙的友誼,喜歡馬的人身上都有江湖氣,不是勾心鬥角、人心險惡的那個江湖,而是「豪情仍在癡癡地笑」的那個江湖,這一點上,兩人浪漫到了一塊兒。

音樂人欒樹和於謙打破了相聲和搖滾樂次元壁的友誼也是因為馬。欒樹從1989年就開始養馬,經歷過中國搖滾從燦爛轉向清寂的整個過程,欒樹覺得,馬的世界有種持久的純淨。第一次見面於謙到欒樹的馬場找他,兩人一見如故,門外支張小桌兒,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從下午聊到凌晨,「我們就想把相見恨晚的那些年都補回來,一直聊一直聊。」

外界都好奇搞搖滾的怎麽會跟說相聲的玩兒到一起,欒樹說其實特別好解釋,搖滾樂最核心的精神是4個字,「自由,自在」,「其實相聲也是,人在笑的時候,也是自由和自在,是共通的。」

老話說,人生四十不交友,結果兩個人都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碰到了自己的知音。因為這段緣分,才有了後來欒樹個人作品音樂會上,於謙一身閃亮的鉚釘印花牛仔服,扯著嗓子跟欒樹合唱《怎麽辦》的那段靈魂表演。

於謙當天在台上放鬆極了,宛若自己主場,欒樹在邊上一邊唱著一邊笑著看,回想當時,欒樹覺得那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妙的表演之一,好兄弟在身邊,大家一起唱自己寫的歌,唱到呼哧帶喘還是很開心地唱,太快樂了。

人群中

於謙是個在人群中長大的人,所以他永遠離不開人群的熱鬧。他必須熱鬧,必須有酒有肉有朋友,喬杉跟於謙在《縫紉機樂隊》中認識,「一下去就喝,喝出了革命友情。」

拍戲中間喝點兒解饞,拍完了可以敞開喝,有回拍戲拍到凌晨3點多,於謙和喬杉叫上以前連宵夜也不吃的韓童生,從凌晨3點一直喝到早上7點,喝了有2斤白酒,「韓老師講他們團的事,謙兒哥講他們團的事,哎喲,熱鬧極了,聽著他倆在那兒說有意思。」

喝了那麽多次酒,喬杉印象中從來沒有跟於謙嘮過什麽靈魂嗑兒,思索人生的意義啥的,都沒有,都是開心的事。喜劇演員私下裡大都會有憂傷的一面,喬杉就會,他看不了夕陽,每次一看別人說好美,他都覺得很殘忍。但是類似的心情於謙從來沒有,「你看不到他不快樂的時候,連一個瞬間都看不到。」

別人是借酒消愁,半醉半醒的時候跟大夥兒說人間不值得。在於謙這裡,人間太值得了,他喝酒時無愁可消,要的是那個不負人間一場醉的快活。拍戲的時候有一次在昆明轉機,早晨9點多到機場,於謙跟張欒說,咱找地兒喝點吧。大清早的,咖啡店也沒酒賣,最後在販賣機小賣店之類的地方碼了幾罐啤酒,美美地喝了那麽一會兒。張欒印象中於謙喝酒那真是隨時隨地,一秒入戲,但酒品很好,真喝多了就綿綿地在那兒一坐,笑眯眯地看著大夥兒,活脫一尊佛。

還有一回張欒在洛杉磯拍戲,正好趕上於謙也到洛杉磯,當時於謙正在戒酒期,十分艱難地堅持了兩個月有余。結果一幫人湊到一起,於謙說,哎呀,你好久沒吃中餐了吧,我洛杉磯有朋友開餐館,一起去吃。

一堆人坐下,發現桌上沒酒,這個時候於謙身邊的王海開始翻手機,「翻著翻著,海哥就說,哎呀,今天我這媳婦她那個三舅的什麽什麽去世了,這發朋友圈了。其實特遠一親戚,結果於老師說那咱們得吊唁吊唁啊,寄托一下哀思,不如喝杯酒吧。」

這樣的脾氣秉性自然讓於謙交遍了天下的朋友。他予人真誠和快樂,對方也毫不吝惜各自的真心。歌手景岡山跟於謙認識了二十幾年,他對於謙最大的印象就是人如其名,然後這謙和的性格又幫他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次《老師 · 好》的客串名單排了密密麻麻的一頁,連從影視圈消聲匿跡許久的馬未都都露了一把臉,說起來馬未都上一次跟影視圈發生關係還是上個世紀的事兒,那時候身邊還是王朔、趙寶剛那批人。這次之所以出山也是因為馬,「我們在一起就很快樂,於謙是一個很溫和(的人),讓人舒服,這很重要。」馬未都知道自己不會演戲,但還是願意過來幫這個忙,氣味相投的人湊到一起就有樂子,大家就老想往一塊兒湊。

有時候你都弄不清楚於謙這些朋友是什麽時候攢下的,何冰、楊立新、劉威、張國立等等等等。吳京當時身上有傷,是拄著拐杖到的片場,下車的時候劇組甚至安排了輪椅,結果於謙隻給了一場戲,急得吳京追著他喊「謙兒哥你都把我弄來了,你不多用用,這是糟蹋東西。」於謙也是這部電影的監製,每個過來的朋友劇組都給封了紅包,多少是那麽個意思,張國立走的時候連吼帶喊,死活也不肯要,這邊就追著非要給,張國立車開動了,這邊從車窗裡把錢扔進去,結果車開到門口,錢又從車窗給扔了出來。

喬杉覺得於謙身上最大的魅力就是有「人味兒」。「好像在這個行業裡面,大家越來越標準,你見過那種沒人味兒的對吧?」喬杉說,跟於謙在一起不會,演員就是一個職業,大家下了班一起喝酒吹牛逼的革命戰友,喝得飄飄乎的時候,就覺得在這堆人裡不用偽裝,不用面具,什麽都不用想,那感覺「特松弛,特自在,特美,特值」。

絕配

喝酒也喝出過亂子,最絕的一次是2011年在北展劇場表演《汾河灣》。那回適逢於謙再次戒酒3個月,時間一到,於謙跟朋友們湊到一起敞開喝了一大頓,結果直到演出前才被拉到現場。一路上於謙都不省人事,小輩們又是灌水又是催吐好不容易給弄上了場,結果上台之後於謙全憑意識流捧哏,逼得郭德綱在台上使出十八般武藝,最後甚至還翻了筋鬥。

因為這段插曲,這場《汾河灣》成了粉絲們心中意外的經典,網上說這是德雲社相聲最嚴重的車禍現場,也因為於謙喝醉的事兒,這個版本又稱「貴妃醉酒版《汾河灣》」。

很多年以後,長大成人的郭麒麟重說《汾河灣》,還不忘拿這茬兒跟搭檔閻鶴祥砸掛,這邊閻鶴祥嘴裡一搗蒜,郭麒麟趕緊接過來說,「想起了當年我爸被我師父支配的恐懼。」

郭德綱說觀眾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每當《太平歌詞》唱到動情時,甚至能看到他眼裡有淚光閃動。觀眾給了他聲名地位,也給了他尊嚴和安全感,因為喝大酒把觀眾晾一邊兒,於謙自知冒犯,這件事以他凌晨3點多酒醒後給郭德綱打電話道歉結束。從那以後,向來散淡的於謙才給自己立了演出前不喝酒的規矩。

郭德綱不愛熱鬧,朋友很少。德雲社每年有大量的外出巡演,演出合約裡一定會寫明一條,不和除演職人員以外的人吃飯。一路江湖風雨,落魄時沒怎麽受過他人恩惠,碰到的都是人性寒涼,現如今就更不需要太多朋友了。

但是對一路相伴而來的於謙,郭德綱這些年越來越願意釋放自己的細膩和柔情。每年生日哥倆兒都有在微博對詩的習慣,今年郭德綱寫的是「半百光陰人未老,吃喝抽燙志猶堅。五十華誕開北海,三千朱履慶南山。」於謙和的是,「自幼幸得承祖藝,至今尚未謝師恩。又蒙我角多錯愛,天命猶思報德雲!」讓於謙驚喜的是,今年生日,郭德綱夫婦托了好多朋友,給他送來了一匹血統很是珍貴的名馬。

早些年於謙接受採訪,說自己和郭德綱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幾經風雨之後,這關係裡沉澱出許多讓人動容的情分。這對氣性品格、人生志趣迥然不同的搭檔,合作已經快20年,這20年也是中國相聲從瀕死邊緣到重新煥發生機的20年,從一門老手藝的傳承發揚來講,兩個人的貢獻怎麽讚美也不過分。20年中,於謙把不爭不搶的品格貫徹始終,到頭來收獲的,遠比去爭去搶得來的多得多,比如一個性情寒涼之人,瞞著他給他買馬的一份真心。

馬未都從十幾年前小劇場時期就聽兩人的相聲,他認為這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搭檔,「兩個人是一個互補,而且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互相不去強求對方。」在他看來,這種互補是相聲的福氣,因為大家心思都在相聲上,讓關係變得非常簡單和純粹。

兩個郭德綱成不了事,兩個於謙更不可能。按照票友們的說法,中國相聲這門技藝沒死絕,真要感激祖師爺在天有靈給下邊兒安排了個郭德綱,也得虧祖師爺顯靈的時候給郭德綱配了個於謙,換其他任何人,絕無可能。

這是命運的神奇之處。關於父親和師父的不同,大約沒有人比郭麒麟更有發言權,「我特別想糾正大家一個錯誤的觀點,郭老師本性也是一個很溫和、很謙和的人,他是沒有辦法,迫於社會各方面的壓力才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他都這樣還有人欺負他,他再溫柔那更活不了了。」

馬未都覺得郭德綱的性格很像王朔,私下裡都很內向脆弱,「你看他們攻擊別人,但準確地說他們這種人格叫反攻擊性,他並不是主動地去攻擊別人,他就是反抗特別強烈。他一旦被人家給搞一下子,他的反應一定比普通人強烈。」這樣強烈的人旁邊有於謙的圓融開闊做中和,實在再合適不過。

少年老成的郭麒麟覺得,「在外界來看,這郭老師是一個內向的人,於老師是一個外向的人。在我看來透過表面,兩個人的區別其實不是很大,因為你要知道,要好的兩個人身上肯定會有很契合的地方。」

這個很契合的東西是什麽,郭麒麟也形容不出來,就像從小在兩人身邊長大,父親嚴肅、沉鬱,或者外界說的小心眼兒,想不開,但他一直覺得父親是個非常樂觀的人,一定有個特別積極的東西牽引著他,要不他絕對不能堅持到現在,早被壓垮了。同樣的,人人都說師父快樂似神仙,逍遙沒煩惱,但郭麒麟總覺得,於謙活潑熱鬧的表象之下,骨子裡可能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悲觀,所以才會把每一天活得那麽徹底。

一點點悲觀

這一點點的悲觀是什麽,於謙和他的朋友們都沒給出答案。其實於謙也不是沒有煩惱,兒子轉眼就要到青春期,這個在相聲後台長大的小機靈鬼兒沒有按照於謙的想法長成他想讓他成為的樣子,所以有時候免不了著急上火。最開始張羅動物園的時候,於謙的想法特單純,就是想讓孩子能多接觸接觸自然,多接觸接觸動物,可兒子慢慢長大,對於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感興趣」。

整個採訪下來,於謙只有在此處皺起了眉頭。但是很快,他又疏解自己,生命這東西,強求不得。於謙很有一套消解煩惱的方法,很快他開心地說起,兒子的數學很好,不用學都很好,這讓於謙覺得生命真是玄妙,父親母親沒把他培養成科學家,科學家的基因封存了一代,又在下一輩兒人身上凸顯了出來,這樣也挺好。

萬事不強求的個性和高效的煩惱消化能力,始終讓於謙擁有一份輕盈,他從來不會把人生看得過於沉重,任何煩惱都不會真正綁架到他。

更準確地定義於謙的那一點點悲觀,應該是老莊哲學裡的那一點不那麽積極的自由。於謙不想當王公貴胄,太累了,遠不如跟動物在一起舒坦。相聲裡更多人喜歡逗哏,擠兌人琢磨人多有意思,人人都喜歡當千斤,他偏喜歡那個四兩。他沒有當主角的心,甚至這些年好多人追著他給他錢當導演,他不乾,自個兒又懶耳根子又軟,對控制別人更是沒興趣,他知道他乾不了,統統都拒絕了。

《老師 · 好》中安排了於謙的老年戲份,那天化妝化了好久,從車上下來的瞬間,張欒的眼淚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就是你心裡說,他不能老,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兒。」

倒是於謙還老頑童似的逗大家玩,故意做出哆哆嗦嗦的老邁樣子。後來剪片子的時候,張欒終於想明白一件事,大家都說於老師多麽快樂,其實這些人世間的悲哀痛苦,他心裡一直明白,「他肯定是明白,只是從來不說,不明白他演不出來。」

於謙可不願意想悲哀啊痛苦啊這些嚇死人的形而上的命題。倒是他費盡心血寫的那本《玩兒》裡,有一個章節是,《玩意兒終須落聲「嗨」》,意思是說你再怎麽珍惜的玩意兒最終命運都逃不過「死、走、逃、亡、毀」5個字,最終剩的,只有「嗨」的一聲歎息。

但這一聲「嗨」的結局,絕對不會耽誤他去追求和享受過程的美妙。網友們對《玩兒》的評價是,「文筆幼稚,感情真摯。」於謙讓大家相信,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老了,老到躺在病床上,你跟他說偷魚逮鳥的事兒,他也能一邊吸著氧一邊快活得跟你聊到天亮。

採訪中他還主動說起了油膩的話題,「就你們說的油膩中年老男人,我覺得我挺油膩的。你要覺得我不油膩是因為我今天出門洗澡了。我自己心裡明白,我是一個特別世俗的人。世俗在我這裡不是貶義詞,最起碼它能讓你在這個世上活得不那麽辛苦,遊刃有余。」

於謙一直享受著當個俗人的快樂,享受著當個俗人的松弛,也享受著當個俗人的放肆和得過且過。《人物》採訪開始前,見面後還沒完全落座,於謙先招呼助理拿來隨身攜帶的藥盒兒,紅的藍的白的藥丸好幾種,治血壓高的,治糖尿病的,裡面還加了幾粒保健藥,一把塞進嘴裡才開始正題。後來聊到喝酒的事,問他:「您都吃那麽些藥了還喝啊?」於謙抬起頭,脖子像安了彈簧似的擺了一擺,臉上憋著壞笑,語氣跟台上說相聲沒有兩樣,「吃藥是為了幹什麽啊,啊?不就是為了能好好喝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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